这一番话,把大内总管气了个倒仰,抖着手差人把胡商抓进了大牢,叫嚣着要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好在胡商也不是个死脑筋,眼见要牢狱加身,马上语气开始放软。他向大内总管坦诚,因为西南没有一等世家,按照评价标准,也就无人可用这一等和特等的蜂蜜。主家当初让他出城的时候,也只让他带了二等货,现在就是杀了他也是没有的,不如放他回去,找门路想想办法。
总管被气得要爆血管,但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西南相对中原偏远,享用繁华就离不得这群走南闯北的商贾,尤其这雪莲蜜,天下只此一家,杀了胡商还真就是鸡飞蛋打。
气到最后,也只能拿“西域蛮夷、不懂礼数”之类的理由来自我安慰,却是半个字都不敢向陛下禀报。
大内总管服侍寿平郡王多年,对这位陛下的性子可是知之甚深。
寿平郡王志大才疏,生平最爱迁怒。
若是让他知道皇室在某些商贾眼中,还比不得一些破落的二流、三流世家,怕不是一怒之下,连他这个大内总管的人头都要落地了!
伴君如伴虎,欺上瞒下的套路大内总管一早就玩的通透,只要能让陛下满意,管他是怎么拿到的东西呢!
说起来,世家谱系一直是司马家的一个禁忌。
当年司马家也以武立朝,开国皇帝也曾想要将自家的姓氏加入世家谱系,位列一等。然而业太祖这个要求,直接就被把持着谱系刊载的几大家联合拒绝了。
具体研商的过程如今已经不得而知,可最后的结果便是皇帝诏告天下,率土之滨皆为司马家所有,司马乃是天下最尊贵的姓氏,地位超然于士庶二门。为表对天下的谦虚恭敬,业太祖立规,司马姓氏不入系谱,不平序列等级,以示亲民。
圣旨一出,朝堂上下赞誉一片,业朝太祖赢得美名,成功就坡下驴,世家也得到了实惠,成功给了皇帝一个下马威。
谁心里都清楚,所谓谦卑恭敬,那都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找面子,真正原因是司马家立朝的实力,还不足以对抗联合起来的世家大族,妥协只是不得已的选择。
业朝太祖出师不利,司马家立足不稳,自此便奠定了与施家共治的权力分配模式。虽然历代皇帝都想挣扎一下,可世家把持朝权也不是吃素的,一直到传到隆成帝都没能解决。
也再也没有皇帝可以理直气壮的向世家提出:老子的司马姓就得放在你们那个小破本子上,还得占个扉页或者封面,不给就烧了你们全本!
大内总管想息事宁人,默默解决问题。可却忘了此时正是三王争位的关键时刻,业朝全境都被各家势力渗透成了筛子,哪还有什么秘密?
西海商人拒绝给寿平郡王送糖这个消息,很快通过探子和耳目传到中原,据说东西二王都拍了桌子,大骂这个老堂叔不靠谱,蠢笨如猪,被人踩到脸上还假装天下太平,连累得自己也跟着一起掉份儿。
可是,世家却陷入了集体的狂欢。
不得不说,这种严守等级、尊卑分明的销售模式,完全迎合了世家清高自赏的心理。连皇室都敢蔑视的商贾,却会参考世家谱系的排名,这本身就表示世家是超越皇权的存在!
消息一出,便是陆涛也压不住陷入集体高潮的世家大族了。
所有人都在寻找西海商人的踪迹,想知道自家蜜糖的配额,也想打听其他家族的情况。暗暗比较之后,有人得意,有人愤怒,有人沾沾自喜,但还有更多的人开始殚精竭虑,想方设法地搞到更多的蜜糖。
因为他们发现,西海商人的评级并非完全按照世家谱系的顺序,而是添加了对家族目前实力的加权评分!
世家谱系的事关全体世家的利益,想上位的急,想不被调下位次的更急,每一次修订都是一次博弈,扯皮个十年八年再正常不过,二十年修一次也不是没有过。
雪莲蜜糖的出现,让因为世家谱系滞后而郁闷家族找到了正名的大好机会。这些人是雪莲蜜糖最忠诚、最疯狂的推广者,拼命想要把这一舶来品炒成谱系的替代版,或者能推动谱系的修订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让那些一早便没落的破烂货,还死死压在自己的头上下不去!
这是一场狂欢,一场席卷业朝世家制度的最后狂欢!
源源不断的金钱和物资涌入黑市,拉出一车又一车的糖块。“你家吃几等?”、“配几多少?”,已然成为了中原社交圈最流行的话题。
渐渐的,糖圈造成的分化逐渐开始扩大。而两王的意外兵败也加剧了崩裂的过程。
冬月十三,西河王的军队再度集结在浞州城外,准备正要一鼓作气发起进攻,结束这场绵延半年的“讨逆之战”。谁知正在战事胶着之时,两军被意外出现的胡人打破了节奏。胡骑兵分两路,几乎同时偷袭了东西二王的后营和尾翼,切断了两军的补给。领兵大将石崇德中箭身亡,虞正乣在回兵抵挡胡骑的时候不甚受伤,被胡骑抓了俘虏,直接砍头示众。
至此,东西两军群龙无首,全线溃败。争夺了半年的浞州谁都没吃下肚,最后便宜胡人。
胡骑大军不是突然出现的,乃是阊洲薛家开城门放胡骑入关,胡骑从阊洲一路南下,直接绕开东西两军的防线,经恒寿直接出现在浞州战场附近。
此役之后,阊洲薛的名声是彻底臭了。
虽然薛家之前因为实力不济和豆腐的事逐渐没落,但投敌叛国的性质又有不同,这次薛义臬直接成了背国弃义之卑劣小人。
但薛义臬不在乎。
他冷笑一声,站在城楼,看着正源源不断过程的胡人。
乱世之中,唯有保全自己最重要,什么名声道义的,能当饭吃,当刀枪用吗?
胡人借浞州一战之利,准备挟威一鼓作气,朝着中原繁华之地全面进攻。他开场立下大功,将来若是胡人或那位得势,谁都少不了要给自己脸上贴金。史书就是胜利者书写的,到时候他阊洲薛家的名声很快就回来了。
别看现在那些酸腐骂得声大,等胡骑真的破城……
他倒要看看有几个是有风骨、有节操的,说不定比他卖的还快呢!
第241章
胡人闪击涿州战场, 可是把中原各大势力都吓了一大跳。
拼杀在涿州战场上的两军数量,对比进攻的胡骑还是占优。但因为主将被杀,群龙五首, 胡骑又是忽然出现在战场上的,可是把东西二王都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司马烨、司马良这对堂兄弟, 生平第一次想到了一起, 都恨不能把投了胡人的薛义臬千刀万剐。
尤其是光统帝(东山王)司马烨,气得当场摔了一只羊脂玉瓶。
当初薛义栾死在司马良宫中, 薛义臬乘势向司马烨投诚, 言说愿意以阊洲、恒寿两坊之力, 东山王军讨逆一统。司马烨当时信了,因为彼时薛义臬也没什么其他选择,能与司马良一战的唯有他东山王军, 远在西南的寿平郡王就是个付不起的糟老头,能偏安一隅已然是最好的结局。
正因为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东山王司马烨才并没有强行突破皁羊关, 想借阊洲薛家作为壁障,北可抵挡胡人的进击, 西又能同司马良间隔, 给自己一方添加一个绝佳的战略缓冲带。
他想得倒是美好,可万万没想到, 薛义臬这个竖子,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干脆利落地开城投了胡人, 白白让西胡大军得了阊洲、恒寿两个矿山和铁坊,简直如虎添翼。
而更糟糕的是,阊洲陷落后, 胡骑直接获得了挺进中原的匕首。阊洲和恒寿一南一北,直接扎进了中原地区的中心。如今无论是光统帝司马烨的鼎丰城,还是光统帝司马良的旧京,全然暴露在胡骑的进击范围之内,谁都别想逃过胡人的窥伺。
很快,东西二王都体会到之前边军抵御胡骑的艰辛。步兵对铁骑,根本没什么胜算,若是用骑兵互冲,马匹和骑手折损的数量会成为一个不能承受的数字,军费开支节节攀升。
好在西胡部族中最擅水的耶萨哈部在白鹭口几乎折损殆尽,剩下苟延残喘的族人也没有大船,凭借各大江河的天险,两个皇帝暂时还能和胡骑划江割据。
两人这时候也无心内战了,各自修书给地方,言说要团结一致,对抗外敌。
如今胡人横亘在双方之间,若各自发兵从两翼起事,刚好可以来个东西夹击,包抄歼灭。皇位是司马家的家事,等撵走了外人,大家大可以重新争夺,半点都不耽误功夫。
东西联合这事,就在和谐友好的“兄弟情”中确定了下来。司马烨和司马良约好各自拿出二十万兵马,同时出击,务必在明年开春前将阊洲城的胡人彻底消灭。
“到了那个时候,老子定要推了他薛家的宗祠,把那个薛义臬千刀万剐,以泻我心头之恨!”
司马烨一脚踢翻了桌子,发狠地说道。
一旁地薛卉月默默递了一盏茶上来,轻声漫语地劝他消气,被他一把推开。
“你也是个姓薛的,我推了你家祖宗的牌位,你不生气?”
司马烨斜眼看着自己的德妃,点指了一下茶盏。
“你不会给我下毒吧?不然你喝了给老子看看?”
薛卉月连忙低头,身子微微颤抖,单薄的身体袅娜又可怜。
她哆哆嗦嗦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而后双膝跪地,哀哀地请求帝王恕罪。
“妾乃是罪臣之女,蒙陛下垂怜得有一处栖身之所,心中早已不胜感激,哪里还有谋害之心?!”
“妾如今已无处可去,唯有依附陛下,陛下若是觉得妾有异心,可褫夺妾的封号,打入冷宫或是送交宗府,妾绝无怨怼!”
她越是这样说,司马烨的眼神反而越和缓。
他是个骄纵自负的人,从来没把个女人看在眼里,之前试探薛卉月,不过就是想确认一下她的心思。
有什么心思都不重要,反正是个被缩在后宫的女人,司马良和薛义臬都是她的仇人,说起来除了自己的鼎丰城,薛卉月还真就没地方投身。
他当初把人纳进宫,一是想要恶心一下司马良,另外也要借此打探先皇后薛仪微的下落。薛仪微手中还握着传国玉玺,谁得了那玩意谁就是天赐正统,不能不争。
后来发现薛卉月虽然不知道薛仪微的下落,但却是朵难得的解语花,知情识趣,不时还能借她敲打一下朝中世家,好用的很。
薛卉月说只能依附他,这一点司马烨是相信的。
入宫一年,薛卉月已然是把宫里宫外都得罪了个遍,贺岳和石家都恨不能她立刻病亡,他司马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德妃薛卉月就是第一个被祭旗的。
她不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女人,微微抬了抬眼皮。
“这没你什么事了,滚吧!”
薛卉月挣扎着起身,数九寒天在地上跪了大半个时辰,她的身体早就有些吃不消。
但她还是咬牙稳住身体,给皇帝陛下行了个福礼,强自走出了御书房。
一坐进轿中,她忍不住捂住腹部,着贴身仆妇取来一盏清水,和着吞了一颗药丸下肚。良久,薛卉月才叹了一口气,原本就苍白的脸上越发没了血色,无精打采地靠在架子上养神。
“小姐……”
那仆妇心疼地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忍不住开口要劝,却被薛卉月一个眼神锁闭了嘴巴,一声都不敢吭。
也是。
这里可是鼎丰城的大内禁宫,到处都是旁人的耳目,稍微性差踏错一丁点,那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她就是心疼她家七娘子。
明明出身一等世家,祖上也是权倾一朝的公卿,若是老尚书令还在,如何能让七娘子这样搏命?!
那红鸩之毒,虽然有药可解,可那也要在一个时辰内吃下才有效果,晚了神仙也难救!
越等到后来就越会腹痛如绞,也不知七娘子是如何咬牙不露出端倪的。
陆小郎君虽然好,可也……何必,何必呢?
良久,薛卉月睁开眼,神情疲惫,拍了拍仆妇的手,示意自己没事了。
再有几次,光统帝对她的戒备之心应当尽数消去,到时候她便能等到下手的机会。
陆郎,陆郎。
心里默默念着陆时己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得到继续下去的力量,眼前却不经意浮现出在定安城中惊鸿一瞥到的青衣少年。
前朝都在议论定安城的变化,听说封家在白鹭口架起了火雷炮,击沉了贺岳家好几条大船。听说白鹭口的岸边建起了白盐田,边军不再花钱买盐,听说有东胡的大船开进了白鹭口……
她不会以为这些都是封家自己想到的,封家被压制了几十年,怎么可能忽然醍醐灌顶通了关窍。
既然陆家和西海商人没有关系,那多半是那位双子的功劳。
那时候的她看不出清楚,现在每每回忆起来,发现两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眼神、表情、动作,都不一样。
在做的事情也不一样。
在后宫看惯了人情冷暖,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红鸩之毒是陆家送来的,她不傻,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但除此以外,她别无选择。她对光统帝说的那句话不是假的,天下之大,真的没有她薛卉月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