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谷蠡王对火雷圣巫言听计从。
他一生的转折点便是得了这位圣巫的拔擢,从那时到现在,圣巫所谋所想的事,从来没有不成的。
他按照之前与圣巫制定好的计划,悍然发兵南下,策马踏足中原。
彼时业朝三王争位,内斗不断,掣肘之下根本形不成有效的防御。
胡骑南下这一路,除了遭遇边军的那一支倒霉蛋,余下都走得无比顺畅,很快就占据了业朝北部大面积的土地。
轻而易举的胜利,让西胡部族对火雷圣巫深信不疑,很快转化为狂热的信仰。
是的,火雷圣巫说得对,中原是天神赐予他们的地方,他们理应生活在那里,业人才是霸占他们土地的窃贼!
现在是应当物归原主了。
是以左谷蠡王听到火雷圣巫要将薛家人获罪,他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虽然薛家开城门、交剑坊,为左王节省了不少的力气,可说到底,左谷蠡王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些背信弃义的小人。
薛义臬能够背叛自己的国家,有朝一日也能背叛他们这些异族。
为了一个薛义臬,根本不值得得罪他的老师,他的恩人。
这一瞬间,薛氏一族的命运就此落地。
那一夜,阊洲和衡寿两城灯火通明。
无数养尊处优的薛氏族人被从宅院中拉出,像被驱赶的牛羊一样,成群结队被拉到郊外,塞进狭小的囚笼车。
百年前,他们也是这样驱逐了阊洲本地世家,依靠着阊洲矿、龙泉剑坊和玉膏脂迅速积累财富、积存力量,最终在薛壁送孙女登上后位的那一瞬间,薛家成功站上了业朝权力金字塔的巅峰。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个巅峰持续得如此短暂。
从薛皇后上位到如今不过几年的功夫,薛家已然沦落成被驱赶的羊奴。
他们哭泣,愤怒,惊惶,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打开了阊洲城的大门,恭敬的引领西胡大军入中原,为何这些胡人却忽然翻脸,把他们打成阶下囚,这在义理上根本说不通!
说不通!明明他们是朋友!
“不!不!大郎,大郎你说话呀!怎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薛家族人哭闹着,却并不敢反抗胡人的暴行。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这些来自草原的部族有多么凶悍。自薛义臬放胡骑入城,城中便不时会出现的百姓残缺的尸体,不知多少平民和小世家的小娘子受了糟蹋。只是这些腌脏事挨不到薛家族人的边,大家都可以装作没发生。
不但当做没发生,还变本加厉地巴结左谷蠡王,态度十分真诚谄媚。
族人想不明白,薛义臬也想不明白。
一路上他也想方设法地打探过缘由,只是无论他怎么探寻,得到的只有一个莫名其妙恶答案——圣巫。
圣巫?
薛义臬想了几日都想不通,自家明明和西莫支海的那位没什么仇怨,怎地就成这样了呢?
直到他们被押送到京城,被关入一处阴冷潮湿的地牢,挨了几日的折磨之后,他才终于见到了这次无妄之灾的始作俑者。
“你……你是……圣巫?”
薛义臬抬起满是血痕的脸,艰难地眯起眼睛,努力辨认这面前之人的样貌。
穿着的确是胡人神殿的服饰,三四十岁的年纪,一侧脸上绘着独特的胡人符文。
虽然看得出有胡人的血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五官和轮廓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不认得我?”
火雷圣巫昂起头,居高临下的俯瞰被扣在墙上的薛义臬,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那我便提醒下你。长乐元年,云浮山学宫之变,你薛家掳走了圣人后裔。按照族谱,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薛义德。”
薛义德?
“薛义德?”
薛义臬重复了一遍,他低下头,似乎是在回味这名字中的含义。
良久,他的声音在幽黑的地牢中响起。
“你是那铁匠女儿的后裔?”
薛义臬抬起头,血迹斑布的脸上似笑非笑,目光中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惶恐。
“薛义德,呵呵,薛义德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吧?”
“体内流着寒门庶民的脏血,果然便是世世代代都抹不掉的寒酸,你配不上薛家的姓氏。”
“你只知义字辈,却不是我等的名字皆有含义?!你先给自己取的那个‘德’字,就跟你那个打铁的祖上一样,不知所谓!”
听到自己被说成是铁匠之女的后裔,火雷圣巫的脸色就已经很不好看了。
因血统自卑的人反而最重看重血统,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家祖上是寒门匠人,而是以圣人后代自称,薛义臬的这番话,正好刺中了火雷圣巫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匠人,庶民,不知体统的寒门。
这些带有蔑视性的言语,曾经拖累祖上颠沛流离,从中原富庶之地流落到草原,孤苦无依,挣扎求存。
这些人懂什么?只有他们家才是被天神选中的血脉!世人千千万万,唯有他的先祖自天外而来,降临到世间普渡大众、拯救苍生,是天命所归的圣人!
与这样的传奇相比,世家的血脉又算得了什么?!司马家又算的了什么?!
若是没有他家先祖,那业朝的开国皇帝司马忠不过就是一个隗唐节度使,如何能一统天下?!
不是上天选中了司马家,而是他家先祖选中了司马家!
越想越愤恨,火雷圣巫忽地抄起鞭子,劈头盖脸地朝着薛义臬的身上、头上抽去。
一边抽,还一边叱骂。
“薛家算什么!你又算什么!”
“薛家不过靠着年轻郎君花言巧语,哄骗卖身,骗得我先祖寄存的技艺和宝贝发家,与那花楼里骗钱的女娼也无甚区别,有甚好高贵的!”
“便是女娼也会抚养恩客的骨肉,虎毒尚不食子,薛家欺世盗名,还迫害血缘亲族,简直一群禽兽!”
“你以为薛家的冶铁之术和玉膏脂的配方是哪里来的?那都是我家的东西!没了这两样,薛家不过就是个土城里的富户,还想送女登后位,做梦去罢!”
他下手毫不留情,薛义臬倒也硬气,竟然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目光中满是狠辣的倔强。
自他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世以后,他便清楚,自己此次多半是不可能活着出这牢房了。
当年薛家在云浮山下挟持了墨宗铁匠坊,逼迫坊主交出墨宗铸刀的秘密。
那汉子倒也算是硬气,任凭如何折磨都一声不吭,还几次寻死,让薛家人颇为头痛。
最后,还是当时的嫡支薛启亮出了个主意,派族中有名的俊俏郎接近铁匠坊主之女。
刚及笄的小丫头,娇生惯养,没见过世面,如何抵得过风流郎君的可以撩拨,果然很快便陷了下去,对薛郎死心塌地,掏心掏肺。
之后的事,便简单许多了。
铁匠坊主只有一个女儿,在女儿的寻死觅活,以命相迫下,铁匠坊主的心理防线很快崩塌,说出了墨宗刀剑之术的秘密。
他挨不过心中折磨,一年之后便寻了死,与墨宗铁匠房的许多同门一并下了黄泉。
彼时,坊主之女已经产下一子,却并没有得到被承诺的名分。
薛郎娶亲了,正房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对薛家有助力的世家之女。
彼时薛家已然凭借着炒钢法占据了阊洲城,撅得了发迹的第一桶金。
女人大受打击,可看在孩儿的面上,依旧对薛郎心存期待。薛家人看出了她的心思,觉得铁匠坊主多半还留着后手给女儿,便用孩儿和名分吊着她,骗她说出墨宗更多的秘密。
可经历了之前的一切,再傻的人也该醒悟了。眼见着儿子一日日的长大,却依旧连族谱都没有登上,女人对薛家彻底绝望,却苦于深陷薛家后宅,被严密看管,无法脱身。
关键时刻,有“正义之士”向她伸出了援手。
南郡陆家感念大德圣人的恩泽,派死士如阊洲城,千方百计将人运出中原,送到塞外。
从此以后,薛家便再也没有那个孩儿的名字。从开始到以后的许多年,那位薛郎娶妻纳妾皆有名姓,开枝散叶,嫡子入主京城,称为煊赫一时的薛老尚书令。
他薛义臬可以跪胡人,跪世家,跪继母。可身为薛家嫡支嫡系,他的膝盖绝对不能朝着这个匠人的血脉弯曲!
他不配!
等火雷圣巫回过神的时候,薛义臬早已被他抽得血肉模糊,人事不知。
他轻啐一口,扔掉了手中的鞭子,吩咐在外面看守的兵丁泼盐水把人弄醒。
“找郎中来,吊着他的命,然后每天送去法场。”
火雷圣巫的目光冰冷阴毒,声音中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薛家人,每天杀一批,让他看着。”
“拉回来头都摆在他牢房,我要让他亲眼见证薛家覆灭!”
第260章
火雷圣巫在旧京大开杀戒, 日日血染法场,人头几乎堆满了薛义臬的囚室。
每天天不亮,拎着刀枪的胡人便会走进天牢, 把所有人都拉出来排排站,从中挑一批薛家人上断头路。胡人兵丁的态度异常轻慢, 还比不得在坊市挑选牛羊, 完全没有标准,全看当日心情, 侥幸苟活的薛家人时时都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 生不如死。
毕竟, 谁也不知道明天被拖走的会不会是自己。
一众养尊处优,光鲜亮丽的世家郎君和娘子们,如今都形容狼狈, 委顿在满是泥土和污物的牢房中,有人瑟瑟发抖,有人痛哭流涕。薛家光鲜了百年, 族中子弟皆是生于锦绣膏脂,一早便被磨没了血性, 除了绝望怨怼和哀嚎, 他们什么都做不到,也燃烧不起任何斗志。
杀戮整整持续了5天, 薛家一脉两支,无论阊洲还是衡寿, 只要和薛家挂得上干系, 一个不留,全数被砍了脑袋。
“女人也不留吗?”
有胡骑惋惜地看着牢房中的薛家娘子。
这些业朝的女人都养得金贵,细皮嫩肉娇滴滴的, 与他们部族的女人完全不一样,别有一番风情。
就这样杀了,未免有些可惜了。
他旁边的一名苏达看出了他的心思,盯了他一眼,冷声说道。
“你若觉得可惜,便趁着这几日享用吧。上头说了,这家子人最讲究血统,她便是给你生下孩儿,也会想方设法教唆他杀掉父族,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们的,留着无用。”
他这样说,几个被薛家娘子迷了心窍的,虽然心中惋惜,也不敢再多纠缠,老老实实听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