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非喝不惯里面放了各种作料的茶汤,微微缀饮即点到为止,转而说起了正事。
“上次暮野兄来访,言说想要购买水泥配方。如今一月过去,不知贵府是否还有此意?”
他话说得有趣,点明上一次起头是封恺自己的意向,现在则是问封家的想法。
雍西关是封家的雍西关,封家的话在边城比京城的皇帝还要好用,如果封恺能代表雍西关封府及大都护本人,那这笔生意完全可以继续谈。
今天若暮野兄含混应付,那他就暂不聊水泥,转为替日化礼盒拓展销售渠道。
毕竟水泥的配方,他暮野兄自己是不够分量的,关系再好也不行。
封恺笑了。
“当然。”
他跪坐在案前,背脊挺得笔直,表情十分郑重。
“封都护本来今日要亲自过来和矩子面谈,是恺自告奋勇以身代之,日后若与墨宗达成盟约,我父必亲自设宴款待诸位。”
“临来前父亲有过叮嘱,有关于水泥,雍西关和封家的一切事由均可由恺决定,这一点还请矩子放宽心。”
听他这么说,宁非的确是放心了。
古人重诺,暮野兄没必要为这点事骗他,何况还有封小弟在一旁。
他说能全权代理,那就是真的了。
“那好。”
宁非点了点头。
“关于水泥,不知贵府出价几何?”
听他这样说,封恺笑了笑,端起汤茶辍饮了一口。
“水泥珍贵,可解我雍西关城防修筑之急。”
“如今大敌当前,胡骑已经进驻临山一线,与我前哨坞堡只相隔不到百里,随时可能南下冲击。若是今冬能得了充足的水泥,前哨坞堡就能及时加固,整修城防,边军将士也能多些生机。”
“水泥对我封家,对雍西关,对戍边将士都很重要,贵宗若是肯将配方出售,我封家已是感恩贵宗高义,哪里还能自行出价?!”
听封恺说完,宁非就不自觉看了眼坐在一边的封小弟,眼神中饱含怜悯。
同样是兄弟,你和你哥的差距怎么那么大!
你看看人家这话说的,先把雍西关需要水泥的事实直接推了出来,明摆的事掖着藏着不大气,直接说反而显得掏心掏肺不耍花腔。
然后又开始卖惨,时局紧张,将士浴血沙场,抬你抬得这么高,谁还好意思漫天要钱啊?
最后,很心机的自谦了一下,言说肯卖就好,价格你出,请卖家先亮出个心里价位。这样就有了底牌,既不会因为给多了自己吃亏,也不怕给少了对方暴雷,语言的艺术玩到飞起。
但宁非也是带着合作的诚意来的。
他并不计较在谈判初期和对方互撩。封恺话中的诚意他已经接收完毕,适当让对方安心是一个好伙伴最起码素养。
不是要傻白甜吗?
傻白甜就不要有太多勾勾绕绕的花腔。像封恺这样强势的人,玩心思只会更让他戒备,既然都准备做长期的合作伙伴,那没必要的试探就可以省略了。
于是,少年矩子眨巴眨巴眼,笑容单纯爽朗。
“既然暮野兄让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知道雍西关军情紧急,如今朝中天子未定,想必军饷和粮草一时半刻也不能及时运到边关。我墨宗不是趁火打劫的人,将士为国为民守边奋勇,我墨宗也愿意尽一份微薄之力。”
“墨宗的想法是与贵府合作,我们出水泥配方,贵府出人力物料,造出的水泥若是雍西关自用,那按成本10%与我便成,若日后贵府准备将水泥向外售卖,则售价扣除成本五五均分分。
“除此以外,我宗需要贵府送100头猪。其中至少40头种猪,如有困难,在冬季来临前完成给付也可以,只是这样的话,种猪要提高到50头。”
“还有……”
少年矩子停顿了一下。
他在说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封恺的表情。这个男人听得很认真,眼中不时闪过一抹精光,却看不出有任何愤怒或是鄙夷的神色。
那就对了,宁非之前的条件简直算是白送。但这也只是他向他暮野兄展现诚意的前期铺垫,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
只见少年怀里摸出一卷桦树皮,按照上面标注的顺序一一摆放好,摊在封恺的面前。
这是一张地图,上面用灵魂画法绘出雍西关外的山川走势。少年白皙的手指划动,指尖所到之处,轨迹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闭合圈。
“黑甲军骁勇善战,如今胡骑寇边,暮野兄必不能眼看着胡人铁蹄践踏边城百姓。牛背山虽然是塞外,但地势居高,山下就是旷野平路,可直通定安城。我墨宗几代人拼死造出坞堡占地盘,也算为关内百姓造福了。”
少年笑得明媚,微微挑起的眼角略狡黠,像只心机讨食的小动物,不但不让人讨厌,还可爱得不忍拒绝。
“既然我们两家合作能出产水泥,那把前哨坞堡再推进个百八十里也不算难事。墨宗缺水,我看牛铃湖那边就很不错,不知暮野兄可否答应?”
第52章
封恺视线随着少年修长的手指, 在简陋的桦树皮拼图上转了一圈。
这可真的是很大的一圈,不但把牛背山腹地全部包含在内,而且还拓展到大约几十里外的九凌湖。
九凌湖虽然不大, 但位置却刚好卡在牛背山腹地的边缘,现在还不属于墨宗的势力范围。
一旦有了九凌湖, 墨宗就等于占据整个牛背山腹地, 借助牛背山的山型走势防守,远比现在三面环野来得简单。
且牛背山对于封家来说, 用处并不大。
胡骑当然可以借助牛背山高坡优势, 直接俯冲至西关城下, 然而这样做的前提是胡骑能想方设法越过牛背山北部的悬崖峭壁,将战马和人都拉到墨宗所在的山南缓坡。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是以胡骑现在的策略, 只能选择从两翼渗透至石沱岭,采用零星散匪冲击边城前哨和袭扰村寨,不敢前进至定安城前。而自上次救宁非以后, 雍西关已经多次对石沱岭一线进行清剿,现在连散匪都不来送死了。
封恺抬起头, 刀一样锐利的目光定格在少年脸上。
他是真没想到墨宗这个小矩子竟然会提出地盘的要求。九凌湖并非强人所难, 因为他原本就打算在冬季过后出兵,主动击胡骑于草原南路, 而九凌湖好巧不巧就在他前进方向的东缘,只要稍微调整一部分兵力走向, 就能将盘踞此处的胡骑驱逐。
而随着大军向北部推进, 九凌湖也从前线边缘变成腹地,并不需要对既有布置做重新整合。
对封恺来说,给墨宗九凌湖不算什么。可这个出兵计划只有他和他亲爹封大都护知道, 绝无外泄的可能,这位少年矩子是怎么猜到的?
若不是猜到他有主动进击的计划,对方又如何能精准画出他能接受的地盘要求?!既不会异想天开、难以达成,又刚好掌握在他可以妥协的底线,这真是一个巧合么?
想到这里,封恺的眼眸微冷。
九凌湖与他无用,但给了墨宗,倒是能让少年将牛背山腹地的版图拼接完整。这不仅仅不仅仅是多了一块水源地的事,而是有了闭门发展的资本。而作为合作伙伴的封家,一旦和墨宗作此约定,以后对牛背山便不能再提出地盘要求,等于把关外的土地分了一块出去,如当年的云浮山一样。
当然,对现在的封家来说,这也不全是件坏事。牛背山本就易守难攻,用处不大,若是被墨宗占了,墨宗一定死守,定安城反倒安全。
而且宁非要水源地,这是意在闷起头来自给自足,并无其他的野心。
封恺也不是真怕墨宗那两个半人,只是他对于太过巧合的事都有些戒备。他不说话,宁非也不着急。
就坐在一旁乖巧地等,时不时偷偷换了个姿势,缓缓被压的酸麻的小腿。
他还是不太习惯跪坐,这种坐姿虽然郑重,但时间长了就会造成腿部血脉不通,还容易变成罗圈腿,古人都不难受的吗?!
关于九凌湖那个条件,宁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参考了系统物框图的地形和矿产分布情况,想了好几个晚上才做出的决定。
墨宗缺水,缺水利,九凌湖是距离坞堡最近的水系。据说五代目勘验地形的时候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只是胡人逐水草而居,九凌湖附近经常有胡人出没,又无险可守,以墨宗人手不足的实际情况,依九凌湖建成并不现实。
但宁非却是对九凌湖势在必得的!
别的不说,九凌湖周围有两三样矿产他必须拿到手。缺水只是一个借口,他也怕表现的太过急切,会让封家和他的暮野兄产生怀疑,进而盯上到嘴巴的肥肉。
就连桦树皮上的地图,他也有意采用了灵魂画手的笔法,既不会过多透露他对山川地形的了解,也能让暮野兄大概看得明白,可谓用心良苦了。
沉吟了半响,男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
他抬起眼,一双凤眸精光闪烁。
“那在下便代表雍西关封氏一族,与墨宗约定:”
“封氏与墨宗合作造水泥,如产出为雍西关自用,则以成本一成给付墨宗,作为酬劳。若是外销他方,所得利润便五五分成。”
“今冬之前,封家赠予墨宗150头猪,其中不少于75头种猪。”
“若未来封家对关外出兵,九凌湖可为墨宗所有。今日立契,必精诚履约!”
说完,封恺提笔,在桌案上的丝帛上游龙走凤,然后起身将写好的约书捧到宁非面前,等待对方的回答。
少年矩子低头默读,确认无误之后,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并用矩子令签章。
他脸上虽然维持淡定,心中却是乐开了花。
果然没看错人!他暮野兄是个大方的合作伙伴,投资入股不但不砍价,反而多给了不少慰问!就问这样的金主爸爸哪里找?!
把签好的契书捧到封恺面前,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郑重。
“今日立约,我必信守承诺,暮野兄是守信之人,愿你我精诚合作,互助互利。”
说着,他主动朝封恺伸出了手。
封恺一愣,随即也伸出手,握住他的。
同样修长的手指,一只苍劲有力,另一只略显脆弱,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有种强烈而诡异的视觉冲击。
双方立约,谢老和封小弟都是见证。雍西关承诺在三天后,将第一批猪送到墨宗坞堡;而宁非当场就将烧制水泥的原料单放到了封恺的面前。
“就只有这些?”
男人挑了挑眉。
在拿到小矩子送的水泥后,他很快就安排城里有经验的老匠人尝试仿制。几组人马研究了三天三夜,最终拿出来的成品虽然看上去跟墨宗水泥差不太多,但性质上却相去甚远,只比普通的砂浆稍微好一些。
倒不是匠人不用心,封恺就曾见过老泥匠把水泥放进嘴,试图靠味道分辨里面的组成。但无论他们怎样尝试,最终的成果都是失败的,始终无法做出凝固后强度翻倍的效果。
“真的就是这些!”
少年睁大了眼,有些焦急的解释道:
“制作水泥的原料并不贵重,否则以我墨宗的情况,根本修不起坞堡!”
“我们是在工艺上下了功夫,某些材料需要经过特殊加工才能有现在的效果。暮野兄若是不信,可等拿到工艺流程图后自行试制!我以大德圣人的名誉担保,一定和我们之前送给贵府的一模一样!
听他这样说,封恺倒是没什么表情,但眼中闪过一抹流光。
他和父亲封大都护,也曾讨论过水泥的制作。猜测墨宗许是用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珍贵材料,是以水泥最初的价格预估比现在要高出很多。
当宁非开出成本的10%作酬金的条件,封恺是做好了被砍一刀的准备的。毕竟如果原料过于昂贵,那他们不但要负担高昂的成本,还要拿出不小的数额送去墨宗,不可谓不是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