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南的眉心微微一动, 他想起对方在精卫楼梯间,信手使的那招格斗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被对方贴身藏着的军用望远镜,心道,难不成这个宋辞是个军事迷?
余光瞥见楚淮南居然还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沈听气得又加了一脚油门。这个人总能让他的好教养化为乌有,激发出他藏得很深的坏脾气,“你他妈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导航啊!看路啊!”
楚淮南被他真情实感的臭脾气惊得又怔了怔。那辆依维柯确实是右转的,但面对突然暴躁起来的沈听,他听话地举起望远镜,又重新确认了一遍,“是右转。”
话音未落,开车的这个猛地一打方向盘,把他结结实实地甩在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上。
沈听把车速飙到直逼200码,宾利车自重重,倒觉不出飘。反观反光镜里,那辆不甘落后的国产长安牌警车,整个车身都因超速行驶,而虚虚地晃着。
那辆依维柯,被追得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了拥挤的棚户区,在接连撞翻了多个居民支在路边的露天煤气灶后,李宋元打开车门,跳下车,慌不择路地跑进了某个七八层高的筒子楼。
在车头撞进棚户区前,沈听猛地踩了一记刹车,车身打横停在了居民区狭窄的入口处。
他打开车门,顾不上等楚淮南,就跟着李宋元,一路跑到了楼顶。
这十年间,江沪市大搞市容市貌,这幢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赫鲁晓夫式”筒子楼,老黄瓜刷绿漆,被改造成了小户型、粉色砖瓦结构的现代公寓式住宅楼。
长长的走廊上,并列着十几户人家一模一样的大门。沈听一层层往上爬,转得头都晕了。
楼梯和天台间,隔了一道铝合金门,此刻门虚掩着。
沈听喘着气,谨慎地侧身,抬腿狠狠将门踹开,确定门后没有埋伏,才扑身冲了出去。
天台不小,左右两侧都搭着晾晒用的架子,晒着居民们的被单和来自男女老少各种颜色不一,款式各异的衣服裤子。
正前方是一小块干净的空地。
虽然已经是下午,但今天的天气晴朗,风大也没有云,天蓝得格外透彻,阳光从头顶铺天盖地地照下来。
李宋元穿着上丰的工作制服,灰蓝色的套装明显小半个尺码,制服肩膀的接缝处,被过宽的肩宽撑出个怪异的弧度。整条外套一丝不苟地扣着纽扣,绷紧着绑在身上,更显得这个体格壮硕的男人,浑身的肌肉都鼓胀着,身体里像住着个随时要破衣而出的怪兽。
这个神情阴鸷的男人满脸都是汗,半倚在锈迹斑斑的天台栏杆上,正侧着身子往下看。
“李宋元!”
听到有人喊他本来的名字,他转过脸来,狼一般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沈听考究的着装,和手无寸铁的样子,面色阴沉地问:“你不是警察?”
顶楼的风很大,沈听的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移动着步子缓慢接近,慢而稳的脚步像优雅待捕的豹,“我不是警察,但还是想劝你,不要一错再错。”
“错?”李宋元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震动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颊肌诡异地上提,露出牙齿和森然的笑意:“我没错!”
“杀人、分尸,这叫没错?”
“我杀的不是人!是畜生!陈峰他该死!”
一句“你放屁”梗在喉咙里,沈听磨着后槽牙,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扑上去,直接把这个杀人犯给活活掐死。
他盯着那双和杀了父亲沈止的李广强,足有八成像的眼睛,目光像两道笔直的剑,“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的。”
“不是我说了算,那谁说了算?法律吗!别逗了!”倚着栏杆的李宋元,从喉咙里发出桀桀的高亢笑声,笑得笑出了眼泪,“我不管你是谁!但我告诉你!警察、法律是这个世界上最他妈不能信的!”
沈听仍在小步地往前靠近。
李宋元被呼啸而来的警笛声,吸引了注意力,敛起可怖的笑容,侧过脸瞄着远远向棚户区冲来的一辆警车,余光里那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离得更近了,他立刻高声道:“别过来!”
沈听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判断着自己和嫌疑人的距离——还没缩短到可以近身搏斗的程度。
他穿着短靴的脚掌在地上略有些焦躁地蹭了蹭,脸上却仍神情平静。坠在眉目上方的碎发,被风吹得鼓起,又纷乱地散落在额前,杏仁般弧度流畅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眼前恣睢暴戾的杀人魔,眼睛的余光像精准的扫描雷达,迅速地扫视着现场任何对李宋元逃亡有利的条件。
筒子楼的外沿有两条铁锈斑斑的下水管道,而老式居民楼外挂着的空调架,也无疑是攀爬时最好的落脚点。
他正防范着李宋元会攀着那些空调外机架往下逃跑。李宋元却似乎没有再逃的打算,突然转过脸来继续说:“法律从来不要真相,警察要的,也只是一个凶手!”
他干裂的嘴唇因说话时大幅度的张动裂开了几个血口子,眼睛也因怒与惧布满了红血丝,倒像字字泣血:“十五年前,我爸没有吸毒发疯!他是拿了别人的钱,才去杀的那个警察!”
双耳的鼓膜嗡嗡作响,沈听疑心是自己吹风吹得久了,才产生了这荒谬震颤的幻听。幻魇入心,胸口像被人用利爪,撕开了一道口子,剧烈的酸疼,令心口有种麻痹了的错觉,紧接着五脏六腑都跟着麻了。他与世界之间,仿佛突然隔了一道透明的茧。
李宋元还在说些什么,但沈听像个信号不好的接收器,耳朵里轰鸣得听不清,他脸色平静地重重咬了一记舌尖,浓重的血腥味让耳朵和视觉重新恢复了清明。
李宋元的声音因情绪过激而嘶哑,但音量很大,平地惊雷般地一道又一道地劈下来:“那个倒霉的警察大概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谁吧!我爸杀人后,陈峰还到家里来,想要灭我的口!哈哈哈哈!结果呢?还不是像生猪一样被我给宰了!剁了!煮了!哈哈哈哈哈!天道好轮回!这就叫报应!”
沈听的手心出了大量的汗,淡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坚毅的线,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沉默着又向前悄悄地迈了一小步。
情绪崩溃的李宋元仍在嘶吼:“我这叫替天行道!黑警想抓我?!做梦!这世界不公!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去他娘的法律制裁!我呸——”。
“法律真的没用吗?”沈听又向前挪了一步,盯着李宋元怒红的眼睛,试探道:“你那个知情不报的堂弟,恐怕也是法网难逃。”
李宋元突然浑身一震:“人是我一个人杀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浑身冰冷的青年人,态度冷淡地连蒙带骗,倒也震慑力十足:“指纹消息是他放的,他还在网上造谣,试图控制舆论导向。这足以说明,你杀人,他一定知道。而知情不报,再小也是个包庇罪。包庇杀人犯,够判好几年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听轻蔑地笑了起来,是宋辞那种吊高眼梢,略带着痞气的嘲笑:“不是我歧视读书读得不好的。就凭你……你知道什么是暗网吗?你知道什么是洋葱路由吗?”
见眼前人的表情瞬时变得紧张而又迷茫,他收放自如地敛起了笑意,凛然而冷漠道:“这些,警方一细问,就都会穿帮。你堂弟帮你散布指纹消息,还在网上造谣,他也得坐牢。”
“坐牢!他凭什么坐牢!人是我杀的!消息也是我放的!”李宋元侧过头,看了一眼那辆已经停在巷口的警车。仿佛行将就木的濒死者看到了棺材板,他激动的情绪反倒瞬间平静下来,垂着眼黯然道:“这个世界,也确实没有公平可言。不同的地方,就连日照的时长,都不一样。”
扯开嘴角笑了笑,眼睛里露出失心疯般疯魔了的光,他再一次声嘶力竭地吼道:“警察抓不到我!也永远别想套我的话!我弟弟没有杀人!他是无辜的!”
说完,这个藐视法律的王八蛋,突然往后仰,摇摇欲坠的防护栏只到他的腰,他大半个身子倏然失去了重心,蓦地翻过栏杆,像只直直俯冲向海面,为捕食而奋不顾身的海鸟,嘶哑的声音尖利地颤抖着:“狗屁法律,判不了我——”
沈听抓住机会猛地向前一扑,薄削的手掌牢牢拽住了对方的一条腿,而后双臂一屈又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李宋元抱着必死的决心,浑身都紧绷着,重得像袋灌水的水泥。
沈听能听到自己的肩关节,快要脱臼般地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他的腹部抵在摇晃着的护栏上,固定护栏的螺丝,发出岌岌可危的细微响动,有那么一两颗,甚至已经松动,“咯嘣”地从开裂的水泥墙板缝隙中脱落下来。
这道年久失修的护栏,骤然承受了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顶多再撑三十秒、不,最多十秒,就会连同这道,已经处处是裂缝的水泥墙一起崩塌。
沈听暗自做着判断,因使劲而蜷缩起的右肩,却突然被李宋元空悬着的那条腿,用力狠狠踹了一脚。
对方穿了双硬头的皮鞋,鞋尖贴着肩窝的骨缝顶进去,他立刻吃痛得“嘶”了一声。而后这个疯子,像只被捆住翅膀的飞禽,又接连死命地狠蹬了他两三脚,鞋头狠狠地砸在胸口又偏向腹部,坚硬的胸骨和柔软的腹部受创,沈听却腾不开手去按住那只兀自挣动的脚,只隐约觉得自己疼得快要吐了。
那道危如累卵的栏杆,终于在李宋元一连串作死的动作下,风雨飘摇,发出一声沉闷的碎响,而后骤然倾倒。
沈听的身体和坍塌的栏杆一起冲出了天台的边缘,他正忖度着要如何用足尖,去勾栏杆底下那道微微凸起的水泥牙子,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横抱住了腰。
第42章
楚淮南这辈子都没爬过这么漫长的楼梯, 每一步、每一秒都是煎熬。那个看上去体育并不怎么样的青年人,跑起来竟像个火箭, 眼睛一眨,就一阵风似地无影无踪。
楚淮南喘着气, 脖颈处的淡青色血管, 因用力而陡然鼓起,他竭力支撑着两人沉重的重量, 仿佛臂弯里紧紧捞住的这截腰,是此生决不能失去的珍宝。
两名警察在几十秒后, 也都冲上了天台,七手八脚地帮楚淮南一起把人拉了上来。
沈听喘着粗气, 面色虚白地迅速检查了一遍,自己先前被猛踹的伤处。——肩膀酸得抬不起来, 而肋骨处的闷痛,更让他几乎直不起身。
真他妈想揍这人一顿。按着自己很可能已经裂开的右侧肋骨,他恨恨地想。
很快, 便有人将他暴力的想法, 付诸行动。
在警察尚未反应过来的间隙, 楚淮南如闪电般扑过去, 对着李宋元的脸, 就是重重一拳。李宋元本还想趁乱再来一出“畏罪自杀”,却被这一记突然发难的重拳打得摔倒在地。
两名警察迅速将他按倒在天台的水泥地上, 凶暴的男人像只苟延残喘的野兽, 贴地哼哧地喘着粗气, 而后又摇晃着企图挣开钳制,想要直身站起来。
他的挣扎换来的是更为粗暴的重压,一名警察口气不善喝道:“老实点!别动!”。
李宋元疯了一般涨红着脸,拼命反抗:“放开!你们这些黑警有什么资格抓我!法律又有什么资格判我——”。
眉目冷峻的楚淮南,转动着被水泥墙擦破的手腕,瘦削的腕子流着血,却有种触目惊心的美感。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丑恶的罪犯,字字诛心:“杀人犯无权做自我审判,畏罪自杀,太卑鄙了。”
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闪过一种幽微的光芒,“你没资格死。你得活着,接受法律的裁判。”
是的,活着接受法律的制裁,是比“立刻死去”更令李宋元煎熬难受的惩罚。
杀人犯就应该在审判席上接受制裁。
十五年前,母亲也死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李广强,却冤无头债无主地死了。
死亡终止了他的义务和权利,也带走了所有应得的审判与惩罚。楚淮南绝不允许,这种不公义的死无对证,在他眼前再一次上演。
李宋元绝望地沉默了,而后又喃喃地重复起,那一句他自认为极有哲理、批判世界不公的短句:“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不同的地方,就连日照的时长,都不一样——”。
“可天下没有一件事是绝对的,公平也一样。”楚淮南皱着眉轻声道:“日照时间短,黑夜就更长。那些整日被阳光暴晒的人,未必不羡慕,晚风蝉鸣里,漫天星河都发着光。”
他微微垂首的样子,像副缇香笔下最具神韵的肖像画。被阳光照拂的面部,轮廓清晰,五官深邃而精致,美得如同一位生来便是审判者的神邸——只那微微蹙着的眉间,透着股神性的人情味。
这一瞬间,沈听像受了蛊惑般地轻敌。他甚至有冲动,想要劝自己相信——这个人一定不是敌人。他必定和自己一样,亦希望能牢牢扎根、伫立在正义的阵营。
他由衷地希望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朋友、是能够并肩的伙伴,而不是与自己水火不容的对手。
压着李宋元的两名警察,沈听都很熟。
文迪从腰间扯下手铐,“咔”地铐住了李宋元,冲也正喘着粗气的蒋志一扬下巴,“去看看那两个配合抓捕的热心群众,有没有受伤。”
热心群众之一的楚淮南只受了点皮肉伤,倒是沈听结结实实地挨了顿踹,痛得好半天才直起身来。楚淮南贴心地去扶,他便也难得一点儿都没有躲,任由对方虚虚扶着自己的腰。
文迪和蒋志当着外人的面,都不敢认这个队长,公事公办地当场询问了半天。蒋志才像突然想起来了一样,“我们是不是一起吃过饭?上回和陈队一起?”
沈听也装作后知后觉,夸张地“哦——”了一声,笑着想伸手跟对方握个手,却被楚淮南强盗土匪般霸道地按住手腕:“别乱动,伤成这样也没个安稳?”
好好的一出“警民鱼水一家亲”,被资本家横插一脚给搅黄了。蒋志和文迪倒十分理解:“是是是,既然受着伤,咱就不握手了,您好好养伤。”
哟,这都用上您了,看来这小子和那个副队陈聪的关系还真挺好。不知道自己正搂着正牌队长的楚淮南,醋味冲天地想,关系再好,能是刚救你一命的那种生死之交吗?
攀比起交情的楚淮南,难得幼稚了一回,虚扶在对方腰上的“绅士手”一拢,实实地搭在了强韧的腰间。这个人长着一张不会打架的脸,却有一段专业搏击选手,都很难练出的劲腰,薄却韧的肌肉搂起来非但没有硬邦邦,还挺舒服的。
俗话说的“腰韧臀翘”,他只验证了一半,那剩下的另一半……
楚淮南笑了笑,连本带利,都暂时欠着吧。
……
作为见义勇为,帮助警方逮住了嫌疑人的热心群众。沈听和楚淮南被一起带回了警局。按照流程,他们需要配合警方做一份笔录。
托沈听的福,楚淮南在短短十几天内,又再一次进了趟派出所。开去警局的这段路,是他自己开的车。
虽然从天台下来时,沈听就已行动如常。但楚淮南的脑中,却还烙刻着他皱眉弯腰,白着脸用手指按压腹部,检查脏器有无受伤的画面。
不打120是楚淮南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允许,这个时候,沈听再逞强充当司机。
宾利底盘低,车内空间也不大,沈听屈着长腿坐在副驾驶座上,肋骨和肩膀都隐隐泛着疼,但绝不是难以忍耐的那种。按照经验,骨头肯定没有断,应该也没有骨裂,最多是个软组织挫伤。
这样的伤,对沈听来说,简直不能算是受伤。就像小朋友学自行车时,不小心摔倒在自家花园里,爬起来,发现连油皮都没蹭破,便不能说这是一起“惨烈的车祸”一样。
自认毫发无伤的沈听,和很想立刻帮他叫救护车的楚淮南,显然对“负伤”这件事,有着巨大的认知差异。
下车时,楚淮南贴心地帮他解开安全带,并低声嘱咐,“小心撞头”。
沈听正暗自罗列着一会儿审问李宋元时,需要特别关注的几个关键点,迟钝地“哦”了一声,无视资本家温柔殷勤的眼神,迈开长腿下了车。
潘小竹早早就收到了李宋元已经归案的消息,也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尽可能拖延时间,给和沈听一起追捕李宋元的楚淮南,做一份超长时间的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