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吱吱呀呀作响的老旧木板楼梯,他心道:花大价钱到这种环境的地方吃饭,这大概就是之前楚淮南所说的“情怀”吧。
一想到楚淮南,沈听不免又联想起刚刚心理咨询时,常清说的那一番话,他本来就阴沉的脸色顿时更黑了几分。
阴魂不散的资本家。
沈听恨恨地将最后一阶楼梯踩出“吱嘎”的一声长响,而后松开微皱的眉,带着一脸痞笑进了包厢。
“卧槽,这地方真他妈难找。”
楚淮南晚上有事,便嘱咐司机张叔送沈听来了聚餐的目的地。
而这家小馆子的门头和沙县小吃差不离。
张叔在门口兜了好几圈都没敢认,最后还是问了附近停车场的保安才找到了地方。
“是这小子常来的地方。”徐凯薅了一把黄承浩的头发,笑道:“我想着咱洗胃洗得连吃了好几天清淡的,现在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吃点鲜的也挺好。这家店我也来过,专吃螃蟹的。虽然环境差了点,但是是开了二十年的老店。味道比外面那些卖装修的大路货好上太多。”
黄承浩笑着拍开徐凯的手,“滚,老虎头上拔毛!中毒没死成,这会儿又不想活了啊你!”他骂完徐凯,转头想和宋辞说话,却突然发现了新大陆,瞪圆眼睛问:“欸?辞哥你这嘴是怎么回事?怎么肿了?”
沈听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一声脆生生的“辞哥!”叫得回头一望。
一条人影从包厢半开着的门里窜了进来,是丁朗。
本来就狭小的包间因为丁朗的临时加入,变得更为拥挤。
四张系着灯芯绒材质坐垫的椅子,大概是店家祖传的老古董,而放在包厢正中间的那张桌子更时刻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江沪市中产家庭的生活气息。
服务员是几个系着棉麻围裙的中年阿姨,都操着一口江沪口音的普通话,态度无比热情。
为图方便,店内点餐是按套餐制的。
手里拿着纸笔,预备用最原始的方法点单的中年阿姨,笑着介绍道:“我们现在出了128000一个人的新套餐。除了十二道最经典的招牌菜以外,每个人还额外配了一公一母两只六两头的蟹,划算的不得了。”
沈听没听出来到底哪里划算。
倒是刚刚嚷嚷着要做东的黄承浩被成功洗了脑,把手上的菜单一合,爽快道:“那就这个吧,给我四个杯子,再帮我拿个开瓶器来。”
服务员很快就送来了一个铺着黄绸缎的小盘子,盘子里正中间摆了一把做工精致、设计考究的海马刀。
丁朗瞥了一眼铁木手柄的开酒刀,奇道:“Chateau Laguiole的沙漠之星?就这么一个破地方,却配了个画风迥异的开瓶器,我看这里的老板不是品味奇特,就是脑子有病。”
“这家的老板我认识,是个快六十岁的爷叔。看着挺正常啊。”
“我们刚换了新老板,很年轻,这个开酒刀是他来了之后才换的。”给大家摆口布的阿姨特别自来熟地接话。
丁朗“哦”了一声,转脸又看向沈听:“辞哥,你的嘴怎么了?”
“还能怎么的,被楚淮南给亲肿了呗。”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凯呵呵呵呵地笑,他想了想又表情暧昧地补充道:“这一顿,我本来是想约吃麻辣火锅的,但辞哥不同意,说他这两天肠胃不太舒服……”
在座的另外两个人也都是男女通吃、耽于玩乐的行家,顿时就明白了徐凯口中所谓的“肠胃不适”是个什么意思。
见沈听还在一脸淡定地低头喝姜茶,黄承浩冲他背上狠狠一拍:“卧槽,这又是嘴肿又是拉肚子的,楚淮南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啊?”
沈听不太懂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见暗恋了宋辞多年的丁朗脸色铁青,便多少猜到黄承浩和徐凯,把楚淮南和他放在一起,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心情复杂,表面上却特别大方,挑眉笑道:“想知道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有本事潜伏在我俩的床头听动静啊!”
“靠!那我大概会被楚家的保镖一枪爆头,再灌上水泥扔进东海吧。”
我国是个依法治国的现代化国家。——作为人民警察的沈听闻言,心中默默响起了一段播音腔。
“哈哈哈!我都怀疑你小子就是趴人床头,听了不该听的声响,才被人下了毒!”
黄承浩伸出猕猴精一样细的胳膊,做了个大鹏展翅的动作,“想取我的狗命?没那么容易!”
沈听把他快舞到自己脸上的手臂一推,“行了别贫了,说真的,你们最近有没有和谁结仇?”
“辞哥你还不知道我们啊?”徐凯抖着腿特别欠揍道:“小仇呢,我一天照三餐结,但真要说有谁恨我恨得非要我死的,还真想不出来。你问问黄承浩吧,我看他比我贱。指不定真有个在手上纹个鸡翅膀的傻逼,想要他的狗命呢?”
“滚,你才被人惦记着命呢!”
“徐凯你别闹他,让他好好地想。还有丁朗,你也想想!”怕自己追问得不自然,沈听用手指拈了一块用于开胃的姜糖糕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我这是帮在刑侦支队工作的一哥们问的,他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
红酒还在一旁醒着。黄承浩没有酒吃不下小菜,于是撑着下巴,用筷子尖戳着面前盘子里的水煮毛豆,绞尽脑汁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我实在想不到,谁会想杀我。你说会不会是哪个想杀人的傻逼脑残弄错了啊?”
“我也觉得应该是哪个傻逼弄错了。”徐凯乐观地附和道。
中毒最严重的丁朗此刻仍有些病恹恹的,他是听黄承浩说起他们今晚和宋辞有约后,强行出院前来赴约的。
对于下毒杀人的凶手,丁朗没有丝毫头绪,却仍心有余悸:“不管怎么样也是差点死了的人。阎王面前走一遭,很多事情都想开了。”说着特别自嘲地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宋辞,苦笑道:“但放不下的人,仍旧还是放不下。”
服务员推门进来上菜,丁朗便闭了嘴,脸色不大好地给大家分着倒了一圈红酒。
这群小王八蛋的语文成绩大概都很差,聊个天居然也能聊得离题万里。沈听抿着红酒,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又拉回来:“你们赶紧想,我那哥们说警方还准备出悬赏令呢。但凡有谁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奖励现金。我想。这钱大概也就数咱最容易挣了。”
徐凯闻言,笑嘻嘻地掰了一条螃蟹腿。他无视桌上铺了一排的蟹八件,用牙去掉了腿的前后两端,叼香烟似的把那肥腴的蟹腿咬在嘴巴里,边吸腿肉边口齿不清道:“得了吧!就警察给的那三瓜两枣够干点儿什么啊!也就够咱吃几条螃蟹腿了!”说着把只剩空壳的蟹腿吐在桌上,又手脚麻利地直接掀开了蟹盖。
油黄膏红,蟹肉透白的大闸蟹也堵不上徐凯的嘴。他吃相极不雅探头地啜着蟹黄,哼哼地笑道:“楚总好福气啊,未来的媳妇儿不仅贤淑‘能干’,还会精打细算,知道要勤俭持家!”
第65章
黄承浩和徐凯两人是圈子里著名的酒坛子。几日未饮, 一瓶李其堡除却沈听和丁朗各自倒了小半杯外,剩下的被这俩嗜酒狂魔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牛饮下了肚。
套餐里还含有一瓶七十年代的葵花牌茅台,这是当年出口日本的外销系列。用黄承浩的话来说,“不喝小叶葵花茅台,阅尽国酒也枉然”。这个系列的茅台投产时间非常短,因此收藏价值很高,在酒品拍卖会上也是众星捧月, 声名斐然。
在黄承浩的催促下, 一向很注重餐桌礼仪的丁朗用开酒器上的酒刀, 细细地将瓶头日本海关的验货标识贴裁开了一个角。
为了防止酒液蒸发, 瓶口处缠着几圈厚厚的生料带,而因为年代久远,连保护瓶身标签用的热收缩膜都已经发黄,用手轻轻一撕便囫囵剥落下一大片。
见丁朗慢悠悠地开了半天也没倒出一滴酒, 心焦的徐凯从他手里夺过酒瓶, 笑道:“卧槽, 像你这么开, 开到天亮咱都喝不上。手脚也太慢了你, 我看你吃屎都抢不到热乎的,难怪抢不到辞哥。”
沈听用指尖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哎,别把我和你这破酒相提并论啊!”
“这哪是和酒比啊, 他是把你和屎放一块儿去了。”被踩了痛处的丁朗挑拨离间还嫌不够, 瞪着吃螃蟹糊了一嘴蟹黄的徐凯恨道:“怪不得有人要杀你, 你再这么贱下去我迟早也得找人弄死你。”
徐凯笑得更大声了:“怎么就光说有人想杀我?我们这么多人中毒,也就你一个差点进了ICU。依我看啊,搞不好那个手上有纹身的兔崽子想杀的是你!”
一旁的黄承浩看着热闹,事不关己地翘起二郎腿,用银制的钎子将蟹肚里的肉一点一点地拆出来。
沈听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却连一点儿有用的线索都没想到,索性也不追问了,低头扒拉着盘子里的蟹肉炒芦笋吃得心不在焉。
徐凯和丁朗一来二去地吵着嘴,黄承浩不想加入,便向沈听递来一个装满白酒的透明小盅,三番四次地举着杯子向他邀酒。
沈听躲不掉,继小半杯红酒后,53度的白酒又喝了快半斤。
徐凯和丁朗喝得不过瘾,另外开了两瓶四十年陈的黄酒,斗鸡似地一杯杯干着,边喝边吵。
热闹的你来我往间,喝得满脸通红的两人各自开始打起了电话。
“我在天津路上的蟹生,你马上带人来,我非喝趴徐凯这傻逼不可!”
“喂,兄弟你给我码几个人来,对,要能喝的!丁朗这个臭小子关公面前耍大刀,想和我拼酒?再练个两百年吧!”
丁朗撂下电话,拉着沈听的手,满眼通红地愤然道:“辞哥!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输给那个王八蛋!”
沈听头疼地把手从他爪子里抽出来,“行了,都是刚出院的病号,再给喝坏了还得原路送回‘返厂维修’,你们还嫌住院住得不够啊!再说了,吃个饭吵成这样也不怕别人笑话。”
徐凯灌了一肚子黄汤,这会儿胆子大得连天王老子也敢照打不误。听沈听这么一说,他“呼”地站起来,怒道:“谁?谁敢笑话咱们!?我抽死他!”
黄承浩倚着红木椅子的靠背,笑得东倒西歪,大着舌头劝道:“辞哥你别管他俩。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国内的时候,这两人就没少掐。掐过就好了,放心吧!”
半个小时以内,蟹生门口乌泱泱地停了十来辆车。
整个路面都成了中产阶级的代步车停车场。一溜的奥迪、宝马、奔驰衬托得平平无奇、沙县小吃排面的蟹生,声势浩大。
蟹生新晋的老板张若文,撸着袖子从后厨探出一个脑袋震惊道:“卧槽,这是什么阵仗啊?”
张若文的本职工作是导演,今天刚好有空才到店里来冒充后厨帮手,却不料撞上了店内客人码人拼酒的一幕。
丁朗和徐凯码来的其实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二代、三代,虽然场面看着快赶上古惑仔械斗了。但其实开了车门下来,一眼望过去,大家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
两派人马半开玩笑地隔空喊话,你怼我一句,我怼你一句,也只是凑个热闹,并不真的结仇。
楼上的包间显然塞不下这么多成年男人,说是拼酒,其实两路人也就只是在店门口咋咋呼呼地拼个声势。
丁朗和徐凯都喝了不止一斤。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两个自称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都已经腿软得得靠人扶。
而沈听和黄承浩也都喝得七荤八素,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才勉强把两个幼稚的醉鬼从楼上“抬”了下来。
楚淮南办完事开车到蟹生门口接沈听时,看到的便是十几辆车,二、三十号人,吵吵嚷嚷一副要“围攻光明顶”的阵仗。
他靠着路边停了车,下了半道车窗,冲一个靠在行道树上正刷手机的年轻人问:“这是在干嘛?”
年轻人见楚淮南开了辆揽胜,便自动也把他归入了前来壮声势的一员之中,亲亲热热地笑道:“你是凯哥那边儿叫来的,还是朗哥那边儿的?”
楚淮南侧着头道:“我是辞哥那边儿的。”
那年轻人闻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没想到辞哥也打电话码人了啊?我叫阿浩,是朗哥叫来的!”
见楚淮南的反应不热络,阿浩弯着腰凑上前用胳膊搭着副驾驶半下的那扇车窗,又道:“兄弟啊,我说你要是能在辞哥面前说上话,有机会帮我家朗哥说说情呗。”
楚淮南半笑不笑地问:“什么情?”
“还能是什么情,就是让辞哥接受朗哥的心意呗。”阿浩自顾自地继续道:“我们朗哥多好啊!不仅深情还是个开法拉利的小开!听说那车是人爸送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牛逼吧!刚满二十岁就送辆法拉利超跑!”
生怕楚淮南不信,阿浩边说边拿出手机,在相册里划了两下,“我还拍了照的,你看——没骗你吧。你看超!级!跑!车!”
楚淮南淡淡地往对方伸进车窗的手机上扫了一眼,出于雄性动物争夺配偶的本能,他难得杠道:“入门级?”不知民间疾苦的资本家冷冷地一抬眉:“加州也算超跑?”
作为全国为数不多的拉法车主,楚淮南心想,要是能让我早点儿认识沈听,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年,我可以送他一架湾流。
阿浩:……
作为警察,沈听在看到门口这么多人后,立马想到了“寻衅滋事”和“聚众斗殴”。再加上见十来辆车都违规占着人行道,他脸色一沉转头骂道:“你俩有病啊,醉成这样还找这么多人来看自个儿的笑话?”
黄承浩架着徐凯,趁火打劫地冲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我看这俩是都有病,而且都病得不轻。”
丁朗已经扶着路边的树干吐了一回,这会儿正泪眼汪汪地搂着沈听的胳膊不肯放,声音贼大地瞎嚷嚷着:“辞哥!辞哥,我到底哪点儿不好,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不行。你哪点儿都不好。”沈听嫌弃地把手从他怀里抽出来,往后退一步却撞上了另一个胸膛。
转身竟看到了楚淮南。
立在寒风里等了他十几分钟的资本家难得面色不悦,皱着眉道:“刚出院就喝这么多酒?做为纨绔子弟你还真挺敬业的。”
大量摄入的酒精让沈听的反应慢了半拍,他没觉出楚淮南这句“敬业”有什么不对劲,往后挪了一步问:“你怎么在这?”
楚淮南拉着他的手臂,把他刚刚往后挪这点距离又拽了回来,“我来接醉鬼。”
沈听挣扎了一下,却没挣扎开,“哎,你等等!我还有朋友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