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柳沉吟一阵,只能道,“申小将军所言,甚善。”
齐二闻言,心中不禁冷笑。
他站起身来,换了一副面孔,朝着申豪施礼,“今日清晨是策急躁了,冲撞了小将军,还请将军莫怪。”
齐策忽地前倨后恭,申豪不明所以,没有说话。
齐策却不以为意,坦然道,“来时见赤炎分列府衙门前,策还以为是将军玩忽职守,才有言语冲撞。然而方才听将军所言才知,将军殚精竭虑,想此妙计,是毫无懈怠之心的。”
要说齐策也不愧是齐嵩的儿子,能屈能伸处让人叹为观止,一番话说得是有诚恳又动人。
只见他急趋几步,竟到申豪面前,长揖不起,“国事当前,将军难免要往南布防。虽说将军不必策来提醒,也定会勉力救主,责无旁贷,然将军今日与策一番口角,只怕将军之后与私署联络难免心有隔膜……今日事,是我之错。将军与我生隙事小,剿虺难竟则事大,若真的因小失大,策日后便是邦国之罪人,故而,策还请将军不要计较策今日失仪之处,将来砥砺捕贼,合作无间。”
申豪看着齐策这一套路数,有点懵。他静默了片刻,起身,扶了一把,尴尬道,“主事严重了。”
再之后的定策便顺畅了许多,申豪与齐二两人推让了一番,之后便是迅速敲定由齐策暂时坐镇后方,申豪先行一步率先布防,而申豪的关于贼人体态身形的的提议,也被齐策迅速采纳,还说不出两日必会登上邸报。
少年人任事痛快,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定好计策,齐策似笑非笑地回身,看了公良柳一眼,“不知公良大人以为如何?”
公良柳不动声色地看着,还能如何,只说,“就照你们的办吧。”
说着,申豪也不迟疑,披风一挥,领兵去了。
齐策却安然地坐回原来的座位,抬起茶盏,悠哉悠哉地抿了一口,“大人今日来得好生及时啊,济宾王曾言,老大人年岁大了,若非必要,不要扰您视事。”
齐策是个能人,说话间另起策略,一招化敌为友使的是眼花缭乱。而此时,是他和公良柳过过招的时候了。
公良柳揣着手,闭着眼,慢慢道,“你且放心,申将军与你皆在韶年,英姿勃发——老夫当避路,放你们出一头地也。”
公良柳不接他的锋芒,这话说的看似明白,可因为带上了申豪,又含糊其辞了起来。
老人的声音含混,不辩敌友,只听他说:“老夫年纪大了,已晓谕生死之道,知‘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你年纪尚小,只知侵略如火,不懂不动如山,殊不知今日之炙手可热,是以璀璨换长生,难以久矣。”
齐策心中冷笑:好嚒,好匹夫,你吓唬我。
嘴上却说,“后生受教。”
公良柳将目光转向他,浑浊的目光露出悲悯:他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劝。
申豪或许疑惑济宾王为何给齐二小儿如此大的权限,但是公良柳却不疑惑。他知道,齐二明里领的是追查邹吾的差事,其实暗里,太子才是他之所欲,他是济宾王的刀,只等擒住含章,引刀一快。可在公良柳看来,齐策不过是他孙儿那般年纪,此时却已替那无耻之徒行这如此无耻之事,他见了,真是既气愤,又痛心。
权势不分善恶,难挡而已矣。公良柳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虽然他受托于公子襄,然公子襄之上还有济宾王,他来南阳,知道自己只能其中斡旋,静观其变,逆求不得。
而这中堂之上的四人,宛如古时典型的狂者、狷者、中行者,少年人锐意进取,乃狂者,徐斌不敢作为,乃狷者,他不偏于狂,也不偏于狷,尽量牵制——思虑之深,所求不过太子之生而已。
徐斌知道两位都是大忙人,看他们不再打肚皮官司了,便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弯腰请示,是否要他派人护送回京。
齐策呷了一口茶,淡淡一笑,答,“我不走。”
徐斌笑容一僵。
公良柳也转过头来,喝一口茶,缓缓道,“老夫也不走。”
徐斌嘴一咧,彻底笑不出来了。
·
申豪领兵西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丰山的山头。
不得不说,红窃脂这个帮手真的是太重要了。丰山山高百仞,两面环水,哪怕是采玉采药的本地人,爬到山腰犹有数百里,若是没有红窃脂上下纵横一圈只需两三刻时辰,邹吾的消息怕是要延迟个一日两日。
“他这就走了?”
邹吾心事重重地转着烤鱼,问红窃脂。
“看样子是,应该是你留的地图起作用了。”
“那齐策和公良柳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没走。”
邹吾一时没说话,他总有不详的预感萦绕心头。
而远处,辛鸾蹲着气得直掐卓吾的胳膊:“他俩怎么还在说话?到底有什么好说的?一直说说说的……”
辛鸾想到他和邹吾沟通,从来都是邹吾说,他来听,他自己也没什么想法,只会附和和说废话。
卓吾被他掐得发毛,“诶诶诶,你别扭什么啊,想说话你也说啊,掐我干什么!”说着他抬头一吼,“哥!那个啥!先别聊了,辛鸾有话跟你说!”
辛鸾:“……”
邹吾闻言抬头,把烤鱼架好,居然施施然地拍了拍衣摆真的站起来往这边来了。
红窃脂看着辛鸾这边,长眉一挑,没说什么。
辛鸾一下子却磕绊了,呆呆地看着邹吾,拼命捶卓吾小声道,“他来了他来了!我说什么呀!说什么呀!”
眼见着邹吾皱眉走近,卓吾为未免辛鸾受荼毒,赶紧蹭地落地跑远了。辛鸾本来就靠着卓吾,卓吾这么一撤,他直接狼狈摔倒在地,而此时,邹吾的声音正好在他头顶响起:“怎么了?”
辛鸾讪讪,简直想掩住脸。
邹吾也是莫名,还以为两个小孩刚在打闹,又耐心地问了一遍,“喊我什么事?”
“不不不……”
辛鸾脑子错乱,嘴也跟着错乱,想着什么理由可以和邹吾尽量呆在一起,忽然就不要脸了起来,大声喊了一句,“你教我吧!”
“???”
“那个……”
辛鸾喊完,像是做了亏心事,声音忽地低到找不到,“……我想练剑。”
第47章 降世(2)
“这么多天了,公良柳和齐二居然谁也没回来?”
辛襄任婢女为他加冠饰服,沉吟着问西旻。昨夜济宾王已解了他的禁足,并且传来谕令要他主持先帝的祭祀三爵,他今日起了大早正是要往观德殿。
“是,申将军当日就被调走了,但是他们二人却还在南阳。”
辛襄手背朝外摆了摆手,侍奉他衣冠的婢女立刻停下,垂眸退出了内室。
“看来他们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啊,西旻你说南阳盛产美玉和良药,邹吾他们流连不去,会不会阿鸾生病了……”辛襄坐在榻上,食指用力地抵住太阳穴,眉头又折了起来,“公良柳精神不济,哪里耗得过齐二这个兔崽子。”
他的声音,迟疑而隐晦,带着化不开的愁苦。
西旻垂眸,瞧着他困顿的模样,轻轻走上前来,葱白的指尖凉凉地按上辛襄的头部,缓缓打圈,“公子不如想个让他们回来的法子呢?”
辛襄凝然沉默着,过了许久才问,“今日是先帝崩殂的多少日了?”
“第十七日。”
辛襄眼睛倏地一亮:“九七、七七、五七,如今竟然三七还未至啊……是了,钦天监呢?不,不必钦天监,请况俊嘉祥便可以了,那夜他可也在值房呢。”
·
“所以今日便我们进山的第七日了嚒?”
卓吾摊在石头上晒太阳,一边翻他的话本一边感慨,“这可真是山中无岁月。呆在这儿可也太好了。”
卓吾当然觉得好。
这几日都是他哥一个人提挈全局,既要和红窃脂分析外界的情报局势,还要负责辛鸾的习武练剑,更要负责四张嘴的伙食住卧,搞得完全顾不上给他这个浪荡儿上夹板,而卓吾也不负期望的日日散羊,除了吃饭,整日都在山头上撒欢儿。
邹吾不冷不热地瞥了没个正形的弟弟一眼,顾不上他,还是要红窃脂说话,“这都七天了,公良柳和齐二谁都没走?也没做什么?”
“白天看是没做什么,晚上的就不清楚了。谁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敌不动我不动吗?”
邹吾不置一词,拾起红窃脂刚扔在地上的邸报,翻了翻。
精准地找到某页,撕掉,把那一团纸塞进火里。
红窃脂大奇,“你说会不会是济宾王懒得跟辛鸾这小孩计较了,他们底下人嗅觉灵敏才敢这么懈怠,之前的兴师动众都是做给神京的样子?”
邹吾眉目不动,长长的调羹搅动起铜甑里咕噜咕噜的鱼汤,淡淡道,“姐姐,这话你自己信嚒?国本在外,你若是篡位者,你能心安?枭雄的确可以无所忌惮,但如果辛鸾都不顾及,那只能说明辛涧是个莽夫,以他之布局,你看他像吗?——辛鸾虽小,但可动一国,若时机合适,他一人便可惊雷张幕。”
红窃脂轻轻嗤笑一声,那声音不大,却道尽不以为意,她撩了一下长发,蔻丹轻点,“济宾王狼子野心,别看他如今作态,即位总是早晚。且,天衍帝的祭祀三爵已经定了是公子襄主持,济宾王这一招我看啊,是有向几位老臣卖好的意思,想来他即位后不久就会有新的太子。”
“而他——”
红窃脂轻慢地将视线转到松树下,对着树干砍劈的孩子,吐出口中的草尾巴,“一朝天子一朝臣,时日久了,谁还在不在意王位上的是不是窃国者,谁还计较帝子在外是否消零。”
这话不紧不慢,口中却尽是凛冽之意。
红窃脂不是寻常女郎,她的眼界、胸襟和性情本就是很多男子不可比的。
她、二哥华沂加上邹吾,林氏国覆灭前最看好的贵族子弟,少年时结伴过许多年,那时虽然颠簸无依,但四处游历的经历还是让他们增长了许多见识。
加上冯宿雪后来教他们习文,少年们争胜时多次于山水之中忘情辩驳,辩论的内容杂七杂八,有兵法谋略、局势推演,甚至还会讨论八竿子打不着的养生之法,红窃脂性格好强,像男孩子一样,和两个弟弟争执时,哪怕理念不合,许多事情都不投契,但是一直澎湃于这种唇舌上的你来我往,对招拆招。
其实就在邹吾为辛鸾说好话的时候,红窃脂就有点压不住火了,她莫名地烦躁,也顺势有理有据地驳斥一番,甚至那些话脱口而出时,她隐约摸到了曾经的那些少年意气。
只是和他相对的邹吾,却已经不是五年前的人。
邹吾一听红窃脂话到如此,瞬间便没有了争执之意,垂下眸,不吭声了。
他这个反应,让红窃脂有些无措,鲜红地指甲就想盖上他的手背。
卓吾却好死不死,忽然在他们后面嚎了一嗓子:“他在练什么鬼东西呢!”
红窃脂吓了一跳,目光立时跳了过去,只见辛鸾双手把着一把贯刀,沉肩,提刀,从下至上以腰劲带动手臂力量,喘息着把刀纵上、突进。
红窃脂看了他一式,只觉得那姿势说标准不标准,说奇怪不奇怪,就是他挥砍的那一下,木头还没如何,辛鸾自己倒是跌跌撞撞,虎口一颤,刀就要被震得脱手。
“这亏得是那棵松木不会还手,不然就他还不被打个好歹……”
红窃脂看得牙酸,偏头问,“你教他练了什么?他怎么练出这个样子。”
邹吾看着那身影,纹风不动,“擎山势。”
谁知,这三个字却惊了两个人。
红窃脂瞠目,“擎山势?你教的竟是擎山势?”
卓吾更是直接叫出来了:“我天!辛鸾没问题吗?我刚在猜’卷珠帘’!”
擎山势是刀法中的基础,没有一点高深的技巧,就只是练习耐力和手劲儿,初学者练习往往是一下午能劈断五根粗木桩就算学成。
卓吾严肃地抱肩:“哥,是你教的不对,还是他学的不对啊?我看他砍的那么奇怪呢?!”
卓吾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了,原本辛鸾自己砍得还很投入了,此时却忽地转过身来,手中的贯刀也茫然无措地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