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缘由,尽数想尽,偏偏寻不着半点线索。直到此时才忽然惊觉,忘了最简单的一种可能。
各方都宁愿将此事揭过,是因为有件更紧要、更迫在眉睫,绝不容分心的大事。
“开封尹说,那时候问了杨显佑。”
云琅道:“杨显佑的原话是‘事已至此,纵然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是啊。”老主簿费解道,“这话不就是说,皇上都已经登基了,纵然有办法揭穿他当初行径,毕竟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
云琅抬眸:“谁说杨显佑这话,说得一定是当今皇上?”
老主簿一阵愕然,怔立在原地。
“这封血誓搁在我们手中,有无限用处。只要将它收好,就能在必要时刻要挟皇上,甚至是一条保命的退路。”
云琅问:“可襄王府拿着它干什么?只凭一个杨显佑,就能要挟皇上做不愿做的事,把萧朔从文德殿捞出来,何必一定要一张血誓?”
老主簿心头骇然:“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要把这封血誓,拿给世人、拿给不知道它的人看。”
云琅道:“看了之后呢?就坐在襄阳府,等着皇上乖乖下罪己诏禅位?”
前后的蹊跷反常,忽然在这一刻尽数连起来,成了一条明显得不容人忽略的线索。
襄王今年反常进京,醒目到招摇的剽悍战马。
大理寺盗誓书,对萧朔的反常厚待,对他的轻轻揭过。
各方看似平静得近乎诡异,其下暗流汹涌,只怕险滩已至。
“倘若襄王的盘算,是先亮出誓书,揭穿皇上曾与贼人相与谋朝,再发动兵马,行逼宫之时,名正言顺夺位。”
云琅道:“如今……丢了誓书,偏偏逼宫之势已成,兵马已齐,时机迫在眉睫,容不得再分心寻找。”
云琅抬眸:“杨显佑对心腹同僚,会怎么说?”
老主簿细细一想,心头悚然:“事已,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云琅眸色清明锐利,慢慢道:“纵然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老主簿心头巨震,立在原地。
“两次行刺,皇上置若罔闻,不惜折损国威对戎狄示弱,为的原来是这个。”
云琅扯过条雪下枯枝,看了看:“时局已乱,不进则退,禁军虎符该收回来了。”
老主簿喉间干涩,咽了下:“可要同王爷商量……”
“自然要叫他商量。”
云琅失笑:“可惜,屠苏酒一时半刻只怕喝不成了。派个人去找琰王殿下,说他府上——”
云琅觉得这说法格外有趣,饶有兴致,慢慢咬着字:“他府上那位少爷,心血来潮,有事找他……”
老主簿刚要应声,忽然见着一道人影远远策马过来,怔了下:“连胜将军!”
连胜快马赶到两人面前,下了马,朝云琅行了个礼。
大理寺一案后,连胜就入了殿前司。他早有执掌殿前司的经验,跟随在萧朔身侧,已将各部署雷厉风行整饬了一遍。
如今他亲自来找人,无疑是萧朔有要紧的急事。
“殿下有事找少将军,末将回府,府上说少将军出来了。”
连胜平了平气,对云琅道:“殿下说,是比喝屠苏酒更要紧的事……请少将军立即过去。”
“看来小王爷也有发现。”
云琅笑笑:“正好,我们两个对一对,互通有无。”
老主簿压不住心头喜悦,连连点头:“好好,您与王爷一同谋朝,定然万无一失了……”
“谋朝?”
云琅捻了捻枯枝节间嫩芽,轻轻一弹,松开手:“我没打算谋朝。”
老主簿微愕,抬眼看过去。
云少将军回身,披风掀开冰凉的细碎雪粒,旋身上马:“皇上引以为傲的侍卫司暗兵靠不住,除了我,没人能领兵平乱。真到不可为之时,给也要给,不给也要给。”
“给御史中丞带话。”
云琅单手勒着马缰:“想办法,我在大理寺的弓剑,镇远侯府的枪,三日内备齐。”
老主簿胸口竟激起无限热意,强自定了定心神,低声应是。
“本该是他的东西。”
云琅:“桩桩件件,逐个清算。”
云琅:“有我在,就要一样一样尽数抢回来。”
第六十九章
殿前司巡街巡到醉仙楼, 听见马蹄声响。抬头看时,已有人利落下马,将缰绳顺手抛在了萧朔手中。
近来侍卫司不少伺机找茬, 都虞侯见他脸生, 心头一紧,横刀上前拦阻:“放肆!什么人——”
“无妨。”萧朔握稳缰绳,“撤下罢。”
都虞侯愣了愣,仍握着刀,回头看了一眼。
萧朔将马交给身后护卫, 迎上来人,细看了看:“不妨事了?”
“早该不妨事。”
云琅有些天没活动过筋骨,放开马跑了一段,神清气爽:“有没有屠苏酒?要新开的, 拿冰镇上……”
萧朔看着蹬鼻子上脸的云少将军, 抬了下嘴角, 将人拎进酒楼:“有参汤。”
云琅一不留神, 叫他照颈后轻轻一按, 清了下嗓子, 声音不情不愿一低:“……喝够了。”
“再给你加碟酥酪。”萧朔笑了笑, “上去等我, 有事同你说。”
都虞侯跟着萧朔这些日,没见琰王殿下有过半点笑意, 此时眼睁睁看着他眼底温然, 一阵愕然, 又悄悄照云琅仔细打量了几眼。
云琅有了零嘴吃,心满意足,朝都虞侯一拱手便上了楼。
都虞侯看他举手投足, 竟觉得隐隐眼熟,心中莫名跟着牵动:“殿下……”
“本官巡视至此,觉得疲惫,恰逢午时休憩,上去坐坐。”
萧朔道:“带人巡视,不得疏忽。”
都虞侯忙收回念头,低头道:“是。”
萧朔解了腰牌递给他,略过醉仙楼酒博士的热络招呼,径直上楼,进了琰王府素来定下的松阴居。
-
雅间内,云琅已摘了披风,照旧坐在了那一扇窗前。
他认得萧朔的脚步声,仍看着窗外景致,不用回头,将手里刚剥好的栗子抛过去。
萧朔听见风声,扬手接了云少将军堪比暗器的栗子仁,合上门:“梁太医说,你经脉旧伤累累,还该再调理几日。”
“我天赋异禀。”云琅顺口胡扯,“现在生龙活虎,力能扛鼎,一顿饭能吃八个馒头……”
萧朔已有数日不见他这般有精神,看了云琅半晌,点了下头:“好。”
云琅还在乱讲,闻言一愣:“好什么?”
“我去让酒楼置办。”萧朔道,“一尊鼎,八个馒头。”
云琅:“……”
萧朔神色坦然,回身就要出去吩咐。
云琅眼睁睁叫他将了一军,偏偏又生怕萧朔真能干得出来,眼疾腿快,过去将人面红耳赤拽住了:“干什么,听不出玩笑?胡闹……”
“你也知道胡闹。”萧朔道,“才好转些便迎风骑马,若着了凉,有你好受。”
云琅穿得厚实,又暖暖和和裹了披风,知道萧小王爷只是操心成瘾,不同他计较,将人一并拉到窗前坐下。
萧朔被他扯着,敛衣坐了,拿过暖炉搁进云琅怀里。
云琅由着小王爷操心,乖乖接了焐着手,又看了一眼窗外的繁华街景,将视线扯回来。
“忽然找你,是有些事同你商量。”
萧朔拨了拨炉中炭火:“本想回府寻你,巡街到一半便回去,总归太过惹眼。”
云琅饶有兴致:“琰王殿下巡街,定然没有敢找茬惹事的。”
云琅才从府里出来不久,他受卫准托付,想起还在开封府大堂上苦哈哈拍惊堂木的开封尹,咳了两声,压压嘴角:“新官上任三把火,尽忠职守,好生威风……”
“是你说的,叫我扬殿前司军威。”
萧朔淡声道:“如今不用了?”
“用。”云琅不怕事大,“再多抓些,把开封狱塞满了,还有左右军巡狱。”
萧朔不受他撺掇,扫了云琅一眼,拿过热腾腾的茶壶,倒了两盏参茶,将一盏细细吹了递过去。
云琅接过来,小口小口抿着喝,抬头正迎上萧朔视线。
云琅既不曾给小王爷那杯加巴豆,也不曾把参茶偷偷倒在萧朔坐垫上,被萧朔这样看着,一阵莫名:“看我干什么?”
“不做什么。”萧朔道,“只看看,喝你的茶便是。”
他这几日忙得团团转,分身尚且乏术,回府也只是略停一停,等云琅睡熟了便要再走。
此时清清静静坐了,说上几句闲话,看一看云琅,奔走操持的疲累就已散了大半。
云琅一愣,迎上萧朔视线,忽然明悟,笑了笑:“闭眼。”
“不必。”萧朔蹙眉道,“有正事,你——”
云琅向来没耐性,扯过披风,给萧小王爷当头罩了个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