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涨的泥石流已在此处彻底肆虐过,泥浆翻涌,漫过襄王私兵断裂的大旗,地上散着断刃残兵。
马蹄声响,刀疤拼命追上来,身后带着聚拢的亲兵,气喘吁吁勒马:“少将军!”
云琅手中银枪撑在地上,扫过一圈满身泥浆的亲兵,勉强稳了稳身形,朝仍汹涌的奔腾土龙走过去。
跟他来的人有限,注定不能尽数围剿襄王手下私兵,只能吞下一部分算一部分。
倘若是云琅亲自来打这一场仗,在这种时候,会将兵力尽数散在两侧,自己一个人堵住唯一那条去路。
敌军不知虚实,不明就里。看见主帅拦在面前,身后林间影影绰绰仿佛无数随兵,自然胆怯,不敢硬冲这一面。无论向左向右,都能落进圈套,掉头回退,则可收拢两翼,正好围拢包抄。
萧朔这些年,揣摩的都是云琅的战法。
会选的……也是云琅亲自来,一定会选中的地方。
云琅闭了闭眼睛,在心里反复揣摩。
如果是他叫泥石流正面裹了,会先弃马,设法运轻功腾身躲避。
躲避不开,会以飞虎爪勾住山石,设法上岸。
……萧朔身上没有云家的流云身法,也没有飞虎爪。
云琅胸口疼得厉害,几乎已痊愈的旧伤撕扯着,眼前一阵阵泛黑,又被他尽力压制下去。
洪峰最先冲的是襄王的私兵,洪水比人快,跑不及,越践踏越乱。
若是他来,此时被卷进泥石流里的就该是他。
云琅身上冷得发麻,他朝奔流的泥浆里探出手,被刀疤扑过去死命扯住,在隆隆水声里急声喊:“少将军!”
亲兵们埋伏在两侧,没等包抄,先眼睁睁见着泥浆土龙漫天卷了襄王的军队,扑上来时,已没了萧朔的影子。
一群人已拼尽全力寻找,却终归一无所获。洪峰虽过,洪水未歇,这般湍急汹涌的洪水裹着泥浆砂石,下去就会没命。
云琅咳了两声,撑着枪没倒下去,看着狰狞冰冷的夺命泥浆。
“……只一次。”
山洞里,萧朔看着他,声音轻缓:“叫我做你的剑,护在你身前。”
萧朔伸开手臂由他束甲,由他系牢背后丝绦,回臂拢在他身后,体温一点点渗透冰冷甲胄。
……
萧朔若不来,叫土龙吞了的该是他。
云琅慢慢站直,他在萧朔眼底看见自己的影子,影子和声音一道灼得他头疼欲裂:“找……”
话音未落,白马忽然挣脱缰绳,前蹄踏空朝一处高声嘶鸣。
众人愣了愣,皆跟着回头看过去,错愕地瞬间瞪圆了眼睛。
云琅微微打了个颤,他身上几乎已叫水汽冻得僵了,只抬头看过去,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榨出来的力气。
萧朔单手拎了只叫马踏昏过去的野兔,眉峰紧蹙着,牵了垂头丧气的黑马回来。
白马浑然不知人们心情,兴高采烈过去叼那野兔,叫萧朔身上冷气一镇,犹豫了下,绕到黑马身后甩了甩尾巴。
“琰王殿下!”
刀疤疾步过去:“方才——”
“有只野兔忽然经过……惊了马。”
萧朔将手里的兔子递出去,按按额头:“无事。”
两匹马都是他亲手养的,原本只是白马有追兔子的毛病,后来黑马不知怎么,竟也见了兔子便急着追,追上了便要叼回来给白马解闷。
他原本想过请驯马人来矫正,见白马高兴得与云少将军得意忘形时有得一比,转念想着战场上两军对阵,总不至于有野兔来回跑,便也搁置了。
谁也不曾想到……两军对阵,竟真有兔子。
黑马只在这时候不听令,萧朔勒缰不住,叫马带着飞跑了一路。若非那时已将敌军震慑得原路折返,险些便要误了大事。
主帅将敌军调入圈套,却不曾参与合围,转头便去追了野兔。
他自觉辜负了对云琅的承诺,心中正烦闷,此时见了眼前泥石流毁得一片狼藉,却也不由蹙了眉:“怎么回事?”
刀疤欲言又止,回头望了一眼云琅,摇摇头。
萧朔看清云琅情形,心下陡沉,过去将人揽住,低声道:“云琅?”
云琅视线始终跟着他,听见这一声,眼底终于有隐约光亮泛起来。
身上仍冷得彻骨,云琅手冻木了,慢慢抬起来,在萧朔臂间铠甲上扯了个空。
萧朔抬手,将他那只手牢牢攥住,叫云琅偎在自己肩上。
“吓着了。”
云琅扯扯嘴角,闭上生疼的眼睛,轻声嘟囔:“小王爷,唱个歌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吕梁山脚下的临泉镇, 盛产野兔,肉质最肥美鲜嫩。
官道上常有马商车队来往,整日里看见兵戈刀剑, 是本朝所设防御西夏的军镇。
镇子常年叫风沙埋着, 黄沙遮着太阳,一直连到天边。
两骑骏马从昏黄色的天边来。
马是好马,骑手的功夫也俊, 蹄下生风,在漫天的黄沙里踏起滚滚烟尘。
镇上最大的店面是间客栈,没名字,也不挂招牌,向上有三层。
一层大堂里也卖酒,有冷热菜肴, 若银子足够, 还能买到中原腹地严禁屠宰的熟牛肉。
陈旧的木楼在风沙里嘎吱作响, 小二勤快,隔一会儿便将桌子仔细擦过一次, 却还是像蒙了一层厚厚的沙。
马叫人牵着, 拴在客栈背风的后厩,马背上的褡裢里不知为何,还有只颠得昏昏沉沉的野兔子。
不用客栈派人照料,有动作利落的沉默骑手打来清水、筛检草料, 一丝不苟忙碌妥当, 留下一人放哨, 才陆续进了客栈。
大堂最角落的桌子避风,位置好,最干净整洁。伙计殷勤热络, 将看着便身份不凡的两位爷带过去:“二位要些什么?咱们军镇东西少,都是硬菜,烈酒大肉……”
“能充饥的,随便上些。”
为首的白衣公子落座:“不用酒,两坛清水——”
他话还未完,一旁黑衣人已缓声道:“蜜炙兔腿,两份蒸饼,清炒茭白,一坛热黄酒。”
这等偏僻的边陲军镇,点这些精致吃食,价钱都要翻着番往上要。
小二闻言一喜,却又不知该听哪个的,视线在两人间转了转,犹豫道:“二位客官……”
“上些热水来。”
黑衣人放下一锭雪花银:“今夜住店,两间上房,账一并结。”
小二眼睛亮起来,忙不迭答应,捧了银子脚下生风地去了。
萧朔伸出手,在云琅臂间一扶,同他一并坐在桌旁。
崤山谷内塌方,恰赶上涨水发了山洪,不用围剿,一场泥石流便将襄王精心藏了多年、不远万里调去北疆的精兵去了九成九。
仅剩下那些冲散了的残兵,已彻底成不了气候。刀疤带人飞马传信函谷关,找守将派兵来封山搜索,再跑不出去半个。
云琅追到谷内,以为萧朔也被卷进了翻腾滚涌的泥流土龙里,身旁亲兵拦不住,险些便要眼看少将军亲自下去寻人。
后来峰回路转,终于见了活着回来的萧小王爷,云琅才再听得进去话。
虚惊一场,他在萧朔肩上靠了一阵,却也不曾多说半句,回山洞换下铠甲,与萧朔一并打马出了山谷。
一路到临泉镇,再看不出半点异样。
“由此处一路往北走,过了薛公岭、赫赫岩山,再沿山角向北走三日,过石千峰,再过子夏山。”
云琅拾了根筷子,沾了些茶水在桌上随手画:“云中山连着的,就是雁门关。”
这条路他走了太多次,已烂熟于心。若快马没日没夜奔袭,只要两天就能到,路上缓行慢慢走,也只多出三五日。
大军走不得山脚下的蜿蜒羊肠道,绕大路走,还要慢出不少。
“襄王私兵终归见不得光,一路上还需遮掩避让,只慢不快。”
萧朔看过一遍,记下路线:“纵然再抄近路,十日内插翅也难到,你我还不算太急。”
云琅点了点头,按按额角,向后靠了靠。
萧朔察觉到他动作,伸出手,不易察觉揽在云琅身后:“不舒服?”
“没事。”云琅呼了口气,“有点累,歇歇就好。”
萧朔凝注他一阵,朝送来热水的小二颔了下首,拿过搭在盆上的干净布巾,沾热水拧干了,替云琅拭过额间。
一整天的纵马奔驰,本就极耗体力。云琅原本已有些晃神,叫温热布巾一烫,伸手去接:“我自己——”
“只管歇着。”
萧朔缓声:“有我。”
云琅肩背微微一颤,像是叫他哪个字无声戳了心,扯扯嘴角,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
大堂里吃菜饮酒的人不少,乱哄哄热闹成一团。
亲兵自从进了客栈,就自觉散落在他们这桌四周,看起来坐得随意,其实已将角落这一处围得密不透风,进退动静都能及时应对。
萧朔握着温热布巾,慢慢替云琅擦过脸,又在盆里浸过,将掌心手背也仔细擦净。
云琅的手指仍冰冷,叫他握着,微微发僵。
依旧是丝毫不曾放松的、勒缰持枪才有的力度。
“我的确事先不知道,会有塌方山洪。”
萧朔低声说了一句,将云琅的手握住,放缓力道慢慢揉搓:“此事突然,你我既非能掐会算,也不曾常年研读地利水经,如何能事先算出来?”
云琅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屈了下,偏了偏头,没出声。
萧朔看他睫根轻颤,心知此事在云琅心底远没过去,缓声道:“此番能脱险,多亏你数年前便叫我养马,借你运气,才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