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笑了笑,不动声色看着他的神情,缓声道:“你也知道,琰王如今,还并不清楚当年情形……”
常纪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云琅凝神看他一阵,稍松口气,继续道:“可皇上看起来,已有些要回护我的意思,是不是?”
“是。”常纪细想了下,“皇上今日还开解琰王,说您当初只是年纪小,被父亲蒙骗裹挟了,又不得不保自己的前程,才会做出那些事,并非有意要害端王。”
云琅失笑,点点头:“劝得真好。”
“可惜琰王满腔怨恨,哪里听得进去。”常纪叹了口气,“皇上这么一说,琰王反而更怒气攻心,硬生生吐了口血出来……”
云琅尚在走神,闻言蹙紧眉,稍沉了声:“什么?”
“琰王这些年身子都不很好,老是生病,听说城西致仕的那位梁太医隔三差五便要去府上。”
常纪以为他不清楚,解释道:“皇上也赐了不少上好药材,还时常派阁老去探问呢。”
云琅一时有些拿不准,心中不安,几乎起身便要走,强压着坐回来:“此事先不提。”
云琅虚攥了下拳,摸过茶水,抿了一口:“如此说来,依你们所见,琰王确实对当初情形一无所知,是不是?”
“是。”常纪点点头,“皇上和琰王殿下应当都不知道,当初是您出手,救了端王府上下的。”
常纪迟疑了下,又悄声道:“可要我们暗中提醒一二?若是琰王知道了,或许对您——”
“不必。”云琅道,“接下来几日,琰王大抵还要常在宫中行走。你们只要多看顾些,不要叫他再如今日这般,冒冒失失冲撞皇上就是了。”
常纪欲言又止,埋头应了:“是。”
“那块金牌,你依然收好。”云琅道,“一旦有变,就叫人同血书一并扔进琰王府里,其余的不必多管。”
常纪点头:“是。”
云琅急着走,没心思再多说,匆匆起身:“再有什么事,我会叫人给你传信,不必送了。”
常纪已多年不见他,心中又积了不少费解疑惑。急追了几步,还要再说话,云琅已抬手推开窗子,没进了茫茫夜色。
书房外,刀疤守在窗下,被云琅匆忙身形吓了一跳:“少将军!”
云琅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晃了下堪堪站稳,靠在他身上歇了歇。
“少将军,怎么了?”刀疤有些不安,扶着他走得远了些,悄声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无事。”云琅咬牙,“出去再说。”
刀疤不敢多问,点了点头,将云琅一臂架在肩上,一路翻出了将军府。
亲兵奉命在墙外警戒,也被两人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可是碧水丹用得太多,药力——”
“足够。”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吓着了,有些心悸……没事了。”
“可是他们说,琰王吐了口血的事?”
刀疤在窗下,大致听见了,忍不住皱眉道:“少将军,您要是怕吐血……都要叫自己吐的血吓死了。”
“这怎么能比。”云琅哑然,“我不放心,进宫去看看。”
“……”刀疤:“现在吗?”
“一颗碧水丹,三个时辰药力。”
云琅莫名:“两颗六个时辰,我去哪儿不行?”
“自是行的。”刀疤硬着头皮道,“只是——皇宫大内,戒备森严……”
“我只进去看一眼,他若无事,我掉头就走了。”
云琅常年在宫里来往,不以为意:“放心,我上个月刚回京城,去宫里绕过两圈呢。”
刀疤愕然:“满城搜捕,您去宫里干什么?!”
“废话。”云琅重新将蒙面巾系上,“我又没有银子,去不成酒楼,还不能去御膳房吃口好的吗?”
刀疤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宫里的路你们不熟,先回去,不必跟着我。”
金吾卫将军府离宫城不远,云琅打点精神,算了算时辰:“我若寅时尚不曾回来,只怕就是……”
“就是出事了吗?!”刀疤抄紧腰刀,“我等可要杀进皇宫,去劫少将军出来!还请少将军先留一幅皇宫地图——”
“……”云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只怕就是被小王爷扣下,押进轿子抬回来了。”
刀疤:“……”
“下次。”云琅道,“你们行动之前,先默念十遍开封尹颁布的汴梁良善之民行止范例。”
刀疤:“……”
云琅:“还有《宋刑统》里,所有掉脑袋和可能掉脑袋的刑律法条。”
“……”刀疤:“是。”
云琅拍拍他的肩,看见刀疤身上琰王府下人的腰牌,随手扯了塞进怀里,掉头直奔了巍峨宫城。
作者有话要说:老主簿在府中,哭着往床上铺了第十八层被子。
第二十九章
宫中, 大庆殿。
琰王刚吐过了血,精力不济,被扶着卧在榻上, 几个内侍躬着身蹑手蹑脚退出了偏殿。
“当真凶戾得很。”落在最后的小太监紧跑几步, 压低声音,“方才我进去奉茶,喘气都不敢。”
“没听说?前几年好像就有个伺候的,因为咳嗽了一声,就被砍了脑袋。”
内侍悄声道:“这些年宫里宫外打杀的, 听闻一半都是惹了琰王府……”
“我也听了,琰王府里头有口枯井,专扔打杀了的侍从下人。”
又有太监悄声道:“说是他家里人都没了,脾性就跟着变了, 专爱将人绑起来, 凌虐致死。”
小太监听得心惊胆战:“他家人没了, 就要祸害别人吗?那别人的家不也跟着散了?”
“可不就是爱看这个?”
内侍低声:“他自己没了爹娘, 就看不惯旁人其乐融融地活着, 非要毁了才高兴。”
有人向后望了一眼:“多行不义, 这不就遭了报应?看这架势, 怕也活不了多久……”
几个太监内侍躲在墙角嘀咕, 话音未尽,听见一声咳嗽, 立时闭紧了嘴低头站定。
有胆大的, 硬着头皮低声:“洪公公。”
才进来的老宦官拎了药盅, 扫过几人,将仍滚热着的药盅搁在一旁:“在宫里伺候,什么时候还添了嚼舌头的职分了?”
“公公, 那琰王实在可怖。”
小太监才进宫不久,怕得站不稳,壮了胆子哭道:“我们不敢伺候,求您放我们出去罢……”
“琰王打杀下人。”洪公公慢吞吞道,“你们谁亲眼见了?”
小太监一时被问住了,仍脸色惨白,哆嗦着回头望了望内侍。
“越发离谱,这两年连枯井都编出来了。”
洪公公拿过药盅,拿帕子垫着,试了试凉热:“琰王已有三四年不曾进宫住过,请安也是磕了头便走。这宫里的人,他是特意赶进来打杀的?”
内侍张口结舌,讷讷道:“可,可旁人都说——”
“旁人说什么,同咱们没关系。”
洪公公掀了眼皮,淡淡扫他一眼:“在宫里伺候,要想不掉脑袋,靠得不是嚼哪个王爷贵人的舌头。是把嘴巴闭紧了,少说话,明白吗?”
内侍不敢顶撞,低头应了,退在一旁。
洪公公已是宫里的老人,侍奉三代,受了内东头供奉官,正经有俸禄的八品衔。几个太监内侍都没胆子顶嘴,规规矩矩站着,噤声受了教训。
洪公公看过这几个人,将药盅扣好,摆了下拂尘:“罢了,都出去吧。”
几人如逢大赦,忙不迭行礼,抢着逃出了殿门。
洪公公立了片刻,轻叹一声,将萧朔紧闭的房门轻轻推开。
屋内寂静,掌了盏半暗的灯。
窗户不曾关实,冷风携着月色灌进来,映出隐约人影。
萧朔并未在榻上休息,立在屋角,正用盆里的清水净手。
“琰王殿下。”
洪公公放下药盅,低声道:“那几个不长眼乱嚼舌头的奴才,已申斥过了……这些年宫里越发不像话。”
“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编出这些子虚乌有的话来传。”洪公公说着话,留神看他神色,“是我们管教的不严,您切莫往心里去。”
“没什么可往心里去的。”
萧朔拿过布巾,擦了擦手:“他们说的,也不尽然便是子虚乌有。”
“殿下又说赌气的话。”洪公公哭笑不得,“老仆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您的心性,如何还不清楚?就是当年——”
洪公公话头一顿,自知失言,将手中药盅放下:“总归,先帝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晚辈……也就是云小侯爷和殿下了。”
萧朔蹙了下眉,伫立良久,周身冷意稍淡了些许。
他擦净了手,将布巾放在一旁,又换了盆清水,重新将手浸进去。
洪公公察言观色,稍稍松了口气:“您同云小侯爷说上话了?”
萧朔垂眸:“说过了。”
“那就好。”洪公公放心道,“您在殿上说的那些,不说皇上,老仆都险些被唬得信了……”
“那些话。”萧朔神色阴沉,冷声道,“也不尽然是子虚乌有。”
洪公公愣了一刻,忽然反应过来:“云小侯爷当真受了拷打?!可是被送进御史台的时候?可御史台分明——”
洪公公迟疑半晌,又试探着问:“小侯爷如何……可还好么?”
萧朔阖了眸,将手拿出来,又换了块布巾擦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