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替他解了披风,拿过替换的衣物,漠然道:“四周都是黑的,眼前便是棺材板。”
云琅:“……”
“你动也动不得。”萧朔道,“既没人陪你说话,也没人与你胡闹。”
云琅:“……”
“你就孤零零躺着,四下逼仄,既无故人,更无挚友。”
萧朔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想找个人狠狠打你一巴掌,都找不到……”
“萧朔。”云琅听不下去,躺在榻上举手,“你打我一巴掌吧。”
萧朔莫名:“好端端的,我打你做什么?”
“怪……怪瘆人的。”云琅背后发凉,讪讪的,“我怕我今夜做噩梦。”
“你做什么噩梦?这是我的。”萧朔替他倒了杯参茶,搁在榻边,“歇一刻,把这个喝了,睡两个时辰。”
云琅微怔,抬起头,看着萧朔格外平静的神色。
他静坐了半晌,半句话也没再说,安安静静歇了一刻,撑起来,把参茶一口口喝干净。换好衣服,老老实实躺下睡足了两个时辰。
-
夜深人静,府里仍点着灯火。
萧朔靠在书房暖榻上,放下手中几份卷宗,喝了口茶。
“王爷。”老主簿接过来,仔细收好,“过了子时,该歇着了。”
“还有些不曾看完。”萧朔道,“一并拿过来。”
老主簿欲言又止:“王爷……”
“明日要设法进宫,应对总该得体些。”
萧朔并无睡意:“礼部章程,也找出来一份。”
老主簿劝不动他,低声应了句是,转身出了门。
萧朔阖眼靠了一阵,睁开眼睛,正要再提笔,忽然有人自窗外一头跳进来。
外头还有玄铁卫巡逻,来人显然极有经验,沉稳地绕开窗外数个点哨,兔起鹘落临危不乱,一脚踢翻了榻上的书堆。
老主簿还没走远,听见屋里动静,吓了一跳:“什么人?!”
萧朔低头,看着怀里抱着脚疼成一团的云少将军:“……”
“无事。”萧朔道,“一只野兔。”
老主簿隔着门愕然:“府里哪来的野兔?!可要府上厨子——”
“半夜不好好睡觉,跑来的。”
萧朔把人从书堆上拎起来:“不必,去拿章程罢。”
“您应对得了吗?”
老主簿仍不放心:“野兔不比家兔温顺,急了会咬人的。”
萧朔把人放下,被疼到恼羞成怒的云少将军一口叼住了手腕,从容道:“应对得了。”
老主簿半信半疑,忧心忡忡去了。
萧朔关严窗子,把书册拨到一边:“你来做什么?”
“睡不着。”云琅松口,瞪着他,“都怪你讲得什么破梦……”
“你睡不着,不是因为我讲的梦。”萧朔道,“是你昨晚睡了五个时辰,白天又睡了两个时辰。”
“……”云琅磨牙霍霍,“小王爷,那只手伸过来,缺个牙印。”
萧朔还要留一只手写字,沉着背到背后:“梁太医若知道你来,定然要把你扎成筛子。”
“你不会不同他说?”云琅皱眉,“我这次就摸出了医馆,从医馆到王府这么远的路,我都叫刀疤找的暖轿。”
云琅细细养了一天,暖暖和和坐着轿子过来。翻了围墙,躲了玄铁卫,信心满满避开了窗前的陷坑。
……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你开着窗子,干什么往这儿堆书?”
云琅看着那一堆精装的书册,咬牙切齿:“定然是早算准了我会来。”
萧朔垂眸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
云琅瘆得慌:“笑什么?”
“守株待兔,我的确算准了你会来。”
萧朔轻声:“只是不知你哪日来,只好日日守着等。”
云琅张了下嘴,皱了皱眉,抬头迎上萧朔视线。
“既睡不着,便帮我看卷宗。”萧朔直起身,“你——”
云琅盘在榻上,拽着他袖子:“小王爷。”
萧朔看他:“又有事?”
“卷宗日日都能看。”云琅不信,“你今日说的那些,自己就不怕?”
“你不是向来怕鬼吗?”云琅道,“小时候王爷一讲奇谈诡事,你就扯着我走——”
“我扯着你走,是因为若不将你扯走,你吓得一宿睡不着,一宿都要在外面砸我的窗子。”
萧朔把袖子拽出来:“父王就是愿意看这个,才会老是讲山村野尸、古庙枯井。”
云琅打了个激灵,面色愈苦:“别说了。”
萧朔奇道:“你如今还怕这个?那你这五年里,遇上古井的时候——”
“萧朔。”云琅阴森森,“你信不信,今晚便有个白衣厉鬼扑上来咬死你。”
萧朔看着云小侯爷一袭干干净净的雪白锦袍,终归没能压住,嘴角跟着微微挑了下。
云氏厉鬼被他所惑,一时愣怔,没能回过神。
“好。”萧朔道,“就今晚。”
云琅:“……”
萧小王爷的道行越来越深,云琅深呼深吸,恶狠狠磨着牙准备给他个痛快,忽然被胸肩迎面覆下来,温温一揽。
云琅僵在萧朔胸口,恍了恍神,抬起头。
“我在。”
萧朔神色从容,看着他:“你不必怕这些,从今日起,到你百年之后,枯骨成灰,我都会在。”
云琅咽了下,一时觉得这话不很对劲,一时却又莫名推不开,摸索着握住萧朔的胳膊。
“我在,云琅。”
萧朔拥着百战百胜的云少将军,将人护住,在他背上轻抚两下,“别怕了。”
第三十五章
老主簿回了书房, 来送礼部的条陈章程,被暖榻上多出来的云小侯爷吓了一跳。
“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老主簿不及准备,忙搁下手里的东西, 出去叫人备参茶:“可是医馆出了什么事?这些玄铁卫也是, 怎么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云琅坐在榻上,刚被顺着背抚了两下,此时整个人都有些没缓过神:“医馆无事,不怪玄铁卫。”
老主簿把参茶端过来:“这般懈怠,如何不怪他们?”
云琅不比旁人, 如今各处尚得精细得很。他底子太虚,稍不留神着了风受了凉,再不留神,动辄便又要生病。
老主簿亲自安排, 向来照应得仔细, 只是这些日子云琅要留在医馆, 这才不曾日日备着暖炉参茶:“太不像话, 您从哪条路回来的?”
云琅干咳一声, 不动声色, 扯过条薄些的软裘:“……”
“云少将军。”
萧朔接过参茶, 吹了两下, 自己先试了凉热:“月夜奇袭,追捕野兔, 从窗子进来的。”
云琅抱着薄裘:“……”
老主簿这才想起野兔的事, 拍了下脑袋:“对了!那兔子可抓着了?”
“抓着了, 只是没抓稳,被咬了一口。”
萧朔看着云琅:“您说得对,的确野得很。”
“可要紧么?野兔子不只会咬人, 还会蹬人的。”
老主簿吓了一跳,一阵担忧:“要不要府上医官——”
“不必。”萧朔被云琅在薄裘下结结实实蹬了一脚,神色不动,将人连腿按住,把参茶递过去,“不曾破皮见血,只是叫它跑了。”
老主簿松了口气:“那便好……跑了就跑了。”
“回头也同玄铁卫招呼一声,看能不能再抓着。”
老主簿也曾随端王射猎,想起旧事,笑道:“野兔子比家兔香得多,在外头整日跑,竟也不见哪里狼狈,又好摸又好抱。烤起来也好吃得很,尤其后腿与屁股……”
云琅刚喝了一口参茶,猝不及防,呛得咳了个昏天暗地。
老主簿茫然,看着自家府里的云小侯爷:“老仆说错话了?可有什么不妥?”
“说得不错。”萧朔淡然道,“您回去时,去账房领十两银子。”
老主簿天降横财,虽然不明所以,却仍高高兴兴谢过了王爷:“是。”
萧朔搁下手中卷宗,看着快红透了的云少将军,牵了下唇角:“去歇息罢,我同小侯爷说会儿话。”
老主簿看着两人好好地在一块儿便觉欣慰,忙应了,退出书房外,又特意拎着门外下人仔仔细细吩咐了夜里该送的暖炉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