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我为何不叫你躺外头的暖榻?”
萧朔咬着牙:“你这本书有两寸厚……两寸!”
萧小王爷照顾着挚友心情,想不着痕迹拿出来再放回去,又怕不能彻底同原样一般,叫见微知著的云少将军察觉。
萧朔忍了几日,都假作不查,硌得整宿睡不好,越想越气:“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塞褥子底下!?”
云琅张了张嘴,一时心虚:“……”
“你这些年背负的太多,又受父王母妃嘱托,待我之心早已成了习惯。故而一时扳不过来……我不怪你。”
萧朔把书扔在一旁,扯平褥子:“可你若有时间,便好好想想,来日你我合葬,碑上究竟要怎么写。”
云琅只是想找个人陪自己睡觉,不及反应,便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他本就神思疲倦,心神一时也跟不上,舀着笋蕨小馄饨愣愣听着,看着萧小王爷咬牙切齿一肚子火气,下意识将勺子里的馄饨递过去。
萧朔已懒得同他生气,拿过来咯吱咯吱嚼着吃了,搁下碗筷,起身去内室拿出了样东西。
“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云琅记得清楚,一扫便认出来了:“这不是你那不能碰的宝贝双鱼玉佩……不对,我记得当时没有勾云纹啊?”
云琅把手背在背后,自觉地一下不碰,探了脑袋仔细打量:“什么时候又重雕过了?”
“没有。”萧朔一阵来气,沉声道,“原本就有勾云纹,你记差了。”
“不可能,我当时还抢过来看了。”
云琅摇摇头:“你忘了?你那时说这东西不能轻易给人,叫我还回来……”
“没有。”萧朔咬牙,“我那时说的是,上面有勾云纹,同你的云字相称,本就该是你的。”
云琅:“……”
云琅看着睁眼说瞎话的萧小王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哦。”
云琅想不通:“那……是我当时非不要,塞还给你,两相争执之下,还不小心摔了——”
萧朔蹙眉:“摔了什么?”
云琅从不曾告诉他自己那玉麒麟摔过,把话收回去:“摔了一个屁股墩吗?”
萧朔攥着玉佩,掌心已将凉润玉质握得微温,肩膀板了板,横了心沉声:“是。”
云琅点了点头,心说那我可真是太有病了:“这样……”
“总归。”萧朔不看云琅,侧过头一口气道,“如今再给你一次,你若……若戴了这玉佩,便能与我同榻了。你若实在不愿意要,拿去扔了砸了,随手送人,如何处置随你。”
萧朔语气生硬:“怎么,云少将军不敢要,怕这玉佩有什么蹊跷——”
云琅连萧小王爷都敢要,自然不惧一块玉佩,顺手接过来,端端正正戴在了腰间。
萧朔垂在身侧的手虚攥了下,视线落在他身上,不动了。
“和小王爷同榻抵足而眠。”云琅低着头,仔细理好流苏,“还有别的流程吗?”
萧朔深深看他一眼:“……没有。”
“那就快点儿。”
云琅已睁不开眼睛,拿过清口茶漱了漱口,自暴自弃,熟能生巧地盘在了萧小王爷的身上:“困死了。”
萧朔静了半晌,抬手将他抱实,护进怀里。
他抱着云琅,竟无论如何再放不开手,将人结结实实护着,草草吹了灯,将香炉移进内室。
云琅静了不知多久,到萧朔几乎以为他已睡着了,才终于又出声:“小王爷。”
萧朔低头:“怎么了?”
云琅埋头扎在他肩上,抿了下嘴角:“你想让我懂什么,就教我。”
萧朔脚步顿了顿,立了一阵,低声道:“你懂不懂……都很好。”
“不好。”云琅手臂慢慢收紧,低声,“当初端王叔要夺嫡,试探过我几次,见我不懂,他就不准我总回府里了。”
云琅不服气,偷着跳了几次围墙,竟都被那些幕僚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再后来,连出入王府的腰牌也被拿回去了。
萧朔胸口狠狠疼了下,将他放在室内暖榻上,自己也坐了,收紧手臂将人护实。
“你们要我懂什么,告诉我,我去学。”
云琅平时宁死说不出这话,今日不知怎么,再忍不住了:“别再赶我走了。”
“醉仙楼那个雅间,窗户对着王府。”
云琅笑了笑:“我夜里喝酒,看着王府的灯亮了又熄,知道是你读好书睡下了,心里难过得很。”
“我不曾睡下。”萧朔手臂颤了颤,低声,“你几时来,我几时迎你。”
“我刚回京时,知道是你的生辰,很想来看看你,可又觉得你大抵不会想见我。”
云琅低了头,碰了碰那块双鱼玉佩,扯了下嘴角:“我在御史台狱,想着你只要能没病没灾、不生我的气……该多好。”
他攥着萧朔的衣带,摆弄了一阵,同自己的打了个结:“可后来当真见了你好好的,又不知足,想让你有话就同我说,别老冷嘲热讽地说那些刺人的话。”
“你有话便好好同我说了,我又不知足,觉得你能朝我笑笑就好了。”
云琅:“等你笑了,我又贪得无厌,想多跟你待一待,想扯着你跟小时候一样睡觉……”
萧朔安静听着,慢慢抚着云琅的背:“你若知道我心中妄念,便知你这远算不上贪得无厌。”
“你能有什么妄念?无非同生共死罢了,我应你。”
云琅洒脱道:“还有什么?我都应了。”
萧朔叫云琅靠在身上,替他脱了外袍,揽着轻缓躺下:“什么都应?”
萧小王爷的动作格外稳妥轻柔,室内安稳,折梅香气氤开月色,将人温柔地往黑甜乡里浸。
云琅被睡意拥着,带了些鼻音,含混应了一声。
萧朔摸摸他的额顶,不再扰他,坐在榻边,静看着云琅在月色里安稳睡熟。
烛火轻跃,噼啪打了个灯花。
萧朔护着云琅,静望了一阵,俯身将人拢住,在眉心落了个极轻的吻。
第四十一章
萧小王爷身上暖暖和和, 云琅被他拢着,身心安稳,做了个梦。
梦里, 他竟又来了醉仙楼。
醉仙楼的清净雅间, 琴曲悠扬丝竹柔美,灯火朦胧着隔在纱帘后。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原本是合该一醉的美景良辰。
本朝律例,朝中官员凡成年有官职爵位,一律不准夜宿酒楼。云麾将军还差几年及冠, 难得例外,不受朝规约束,已在醉仙楼逍遥了整整三日。
云少将军倚在窗边,眼前摆着花雕酒, 手里慢慢剥着热气腾腾的栗子。
“只听曲子, 到底太冷清了, 是酒楼照应不周。”
酒楼老板恭敬得很, 亲自来赔罪:“小侯爷可要换间雅室?另一头热闹些……”
云琅已半困不困, 打了个呵欠:“不必。”
“小侯爷有所不知, 此处在西北角, 位置不好, 赏不着半点夜景月色。”
酒楼老板有些迟疑,委婉劝道:“平日里没人来的。”
云琅抛了个栗子在嘴里:“月色碍眼, 我倒觉得这景致很好。”
酒楼老板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实在看不出半分能赏的景致:“可——”
“怎么。”云琅蹙了下眉, 撑坐起来,“连这里也不能让人睡一觉,也要轰我走?”
“自然能睡!”酒楼老板是生意人, 被云麾将军扫了一眼,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您只管待,夜夜在此都无妨,岂敢轰您走呢?”
云琅心里烦闷,侧过头,又往窗外看了一眼。
酒楼老板擦了把冷汗,悄悄叫了人来,把冷透了的菜肴撤下去,换上了几碟精致的糕点夜宵。
云小侯爷以往难得一来,酒楼老板亲自来请人移驾,自然不是为了赶客。
京城这些酒楼,醉仙楼的地段最好。每每天才擦黑,出入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夜越深,客人越盈门,把酒凭栏,赏月摘星,通宵都有人热闹。
唯独这一间静室,因为位置太差,从来无人问津。一直闲置着,竟连个风雅名字也不曾取。
酒楼老板生怕照应不周,惹来云少将军动怒。本想将人请到那些美人歌舞齐全的雅间,好生伺候,却不想反倒触了霉头。
见云琅俨然没什么好兴致,酒楼老板不敢再打搅,轻手轻脚退到门口。正要出门,却忽然被人匆匆拦住。
酒楼老板刚要斥责,听那人低声说了几句,神色微变。
来人还有些慌张,也堪堪停在门口,抬头看了看云琅,欲言又止。
云琅被动静招得心烦,扔了酒杯:“怎么了?”
“端王府的世子……萧小王爷来了,说要见您。”
酒楼老板咽了下,有些忐忑:“您要见吗?”
“他来干什么,学宫里训不够,还追到酒楼来训我?”
云琅皱了皱眉:“不见。”
“只怕不见……也不行了。”酒楼老板讷讷,“世子已一间一间找过来了。”
萧朔是堂堂皇孙,又是当今禁军统领端王爷的儿子,酒楼老板哪个也招惹不起,苦着脸守在门口:“我们拦不住,世子说我们不告诉他,他便自己问,一定要将您带走。”
云琅目光一亮,反倒来了兴致:“他要把我带去哪儿?”
“这个着实不知道。”酒楼老板忙摇头,“您既不愿见他,可要我们将人唬走?”
“唬走干什么?去个人,告诉他我就在这儿。”
云琅抬头望了一眼:“这雅间叫什么?听荷轩?问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