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琛微微扯了下唇角,低头看回膝上的笔电。
他似乎正在处理什么重要的事务,手机不时响动,沈庭未始终保持安静,目光避开他的电脑屏幕,望着窗外清冷的街景出神。
“是的连总,文件已经发进您的邮箱了。”林琛的视线很轻地从沈庭未的侧脸掠过,按着语音继续道,“另外,沈先生已经离开了。”
沈庭未正望着路边一位推着板车卖时令水果的老妇,听到身旁人提起自己时也没转头,盯着板车上那筐个大饱满的桑葚,没头没尾地想,春天到了。
进入四月后天气回暖得很快,毛衣很快就穿不住了。
康童从学校回来,小脸热得通红,阿姨帮他脱下高领毛衣,找了件薄些的小开衫给他套上,催促他快去洗把脸。
“等下宁雪小姐过来接你,要领你上什么儿童乐园玩。”阿姨边帮他准备出门要带的蜂蜜水,边扬声说。
洗手间的水声很快停了,康童脸都没擦就兴奋地跑出来,纠正她:“阿姨,是蹦床乐园!”
“对对,蹦床乐园。”阿姨扭头见他脸上挂着的水珠,无奈地笑笑,拿了毛巾过来帮他擦脸,“我是搞不懂你们小孩子玩的这些个东西,以前上公园里五块钱一张门票能玩一天,现在蹦床都要专门弄个乐园了。”
“不是只有蹦床的。”康童掰着指头一一数着之前在同学照片里看到的项目,“里面还有海洋球,还有很高很高的滑滑梯,要坐着皮艇滑下来,还有一个跳楼的……”
“呀,还要跳楼啊?”阿姨愣愣,有点担心了,“那能安全吗,小孩子能玩吗?”
“能呀,我同学他们都玩过了,下面有海绵垫的,掉下来一点也不疼。”康童越说越心虚,最后难为情地笑笑,“其实我也不知道疼不疼,我还没去过,他们都说不疼。”
阿姨听得心酸,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去玩吧,注意安全呀,水壶里的水要都喝掉,回来阿姨要检查的。”
康童口中那个‘跳楼’的项目叫蜘蛛塔,是蹦床乐园里最热门的游乐项目——站在几米的高台上往下躺,中间有层层叠叠的橡筋网格中作为缓冲,最后整个后背着落在底下厚实的海绵垫上,比起屁股着垫时那点微乎其微的疼痛感,下坠时濒临失控的体感刺激对康童的吸引力要大得多。
康童乐此不疲地玩了几次,扒着高台上的护栏对埋在海洋球里休息的陈宁雪喊:“姑姑,你也过来呀,这个好好玩!”
陈宁雪本来对蜘蛛塔的高度有点恐惧,但架不住康童一次又一次地叫,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康童背对着蜘蛛塔,扒着护栏跟她讲解:“你就这样,背对着后面,然后闭着眼睛往后躺,一点也不可怕。”
陈宁雪上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还能抗住,结果站到这里,望了一眼下面的高度心里就开始发怵,忍不住打退堂鼓:“这哪里不可怕了,算了吧,我真的不敢玩。”
“姑姑你试一下嘛!”康童自己玩得亢奋,按耐不住想找人分享,他把位置让开,走过来推着陈宁雪的腰往跳台边上靠,“可好玩了,你快来。”
负责维护蜘蛛塔的女工作人员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你推我躲僵持了好半天,站在边上笑了好一会儿。
等他们走近了,工作人员从旁边的置物架上取下一个塑料箱,对陈宁雪说:“您好女士,高空项目游玩前请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尖锐物品,钥匙首饰等都要摘下来,小心受伤与物品掉落。”
陈宁雪被康童闹得没办法,无奈抬手摘下耳环:“哎呀好啦,就一次啊。”
康童用力点头,笑得眼睛黑黑亮亮的:“我在下面等你,奖励姑姑吃冰淇淋!”
陈宁雪被他逗笑了:“哈哈哈哈好,那我要吃香草味的。”
康童从楼梯跑下去,陈宁雪把耳环和手表都摘下来放进箱子里。
底下有人叫了一声什么,女工作人员转过头跟下面的人说话,陈宁雪深呼吸了几遍,才鼓起勇气走到跳台边上。
康童在下面仰着头叫陈宁雪快点下来,陈宁雪被他催得更紧张,声音都有点发颤:“不要催啦,这就来了。”
说完吐了口气,把头发绑起来,她眼一闭,心一横,学着康童刚才的姿势就往后仰下去。
身体刚沉下去的时候陈宁雪心悬到了嗓子眼,但很快后背接触到缓冲网,心理负担卸下许多。下坠的过程比想象里要快得多,陈宁雪闭着眼睛,忽然察觉到脖颈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反应,身体就已经平稳地落进软垫里了。
她从网下爬出来,脖子上火辣辣的疼痛难以忽略,她抬手试探着摸了一下,颈侧被她指腹擦得刺痛。
康童从前台的哥哥手里接过两支比他脸还高的香草冰激凌,蹑手蹑脚地朝蜘蛛塔的方向走。
快走近了,看到刚才塔上那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正跪在软垫上找什么东西,陈宁雪也略低着头四处寻觅着什么。
“姑姑。”康童把冰淇淋递给陈宁雪,好奇地问,“你们在找什么?”
“我的项链掉了。”陈宁雪说。
“啊?”康童一听,也顾不上吃了,连忙弯腰帮着找。
康童他们来得晚,这会儿距离下班时间已经很近了,场馆里人不多,刚才前台帮康童打冰淇淋的男生也走过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女工作人员寻找未果,她心知是由于自己工作分心,没有尽到看管和提醒的职责,自责得眼圈都红了,小声对男生说:“顾客的项链掉了。”
沈庭未看着面前的女顾客,陈宁雪从穿着到配饰都明显价值不菲,项链想必也不会便宜,怪不得常开心害怕。
刚参加工作的小女孩手头没有闲钱,一条项链可能要赔上几个月工资,沈庭未的现状更是拮据,安慰的话说不出来,只好先代她先跟女顾客道歉,再赶紧帮着找。
“是一条玫瑰金的项链,吊坠是四叶草的形状,周围有一圈碎钻。”陈宁雪跟他形容。
沈庭未跪在垫子上仔细找了很久,连拼接缝都认真摸过一遍,仍不见项链的踪迹。
等在一旁的陈宁雪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意外地向场馆大门处张望:“哥?你已经到了?”
她拍了拍康童的肩膀:“去换鞋,你爸来接我们吃饭了。”
项链找不到,常开心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眼泪悬在眼眶里,眼看就要掉。
看得陈宁雪心软,反而温声软语安慰起她来:“没关系啦,一条项链而已,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掉了就掉了吧。”
她不说还好,说完常开心的眼泪就扑扑簌簌地往下掉,陈宁雪笑得有些无奈:“怎么还哭了,真的没关系,也是因为我自己大意才掉的。你们也要下班了吧?不用找了,快吃饭去吧。”
她不好让连诀一直站在门口等,简单地安慰了女孩两句,便领着康童准备离开。
常开心吭哧瘪肚地把还爬在网下的沈庭未叫出来。
大概是低头的时间久了,沈庭未起身时眼前又是一黑,身体不自然地晃了一下,被常开心连忙扶住了。
她眼泪还没擦干,担忧地看着沈庭未略发苍白的脸:“你怎么了?又头晕了?”
沈庭未被她扶着站稳了,闭着眼睛等眼前这阵短暂的黑沉过去,才摇摇头,拍着她的手臂催促:“去留一下顾客的联系方式吧,等会儿我打扫卫生的时候再仔细找找,找到了再还给人家。”
常开心被他提醒,恍然点头,急急忙忙地朝陈宁雪的背影追过去。
连诀接过康童的水壶,视线还停留在不远处那道单薄的背影上。
那人背身在弹床上蹲下来,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身上松松垮垮的黑色T恤随着他半跪的姿势绷在背上,勾勒出窄瘦的腰身。
陈宁雪把电话留给旁边的姑娘,抬起头看到连诀异样的表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疑惑地问:“看什么呢?”
连诀很快收回目光,淡淡道:“没有。刚刚怎么了?怎么这么久。”
“姑姑的项链掉了。”康童稍扁着嘴,垂着眼睛有点自责,“都怪我非让姑姑陪我跳楼,把姑姑项链弄掉了。”
“跳什么楼跳楼!”陈宁雪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这样吧,罚你一会儿吃完饭给姑姑再挑一条,让你爸赔我。”
“让他自己赔。”连诀揽过康童的肩膀,转身时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那人身上,在还没被陈宁雪察觉到时又敛回来,“走吧。”
第16章
蜘蛛塔和攀岩壁挨着,下了班以后沈庭未在周围仔细又找了个遍,都没有见到那条项链的身影,想着多半是掉进攀岩壁下面的海绵池里了。
海绵池里堆满了粉与浅灰色的高密度海绵块,从中找寻一条项链的困难程度不亚于大海捞针。沈庭未在海绵池里翻找了足有一个半小时,到后来实在热得受不了了,才攀着池沿翻出来。
场馆的中央空调到下班的时间就自动关闭了,蹦床乐园里为了安全起见做了全封闭的隔离网,虽说场地是足够宽敞的,但长时间的空气不流通,待久了也免不了觉得闷。
这个不冷不热的季节卡在这里,没到换夏装的时候,里衬抓绒的春季工装穿着又太厚。鉴于老板不常过来,有不少员工平时上班会偷偷换上比工装薄些的黑色卫衣充当工作服,店长理解大家热,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庭未没有衣服可以换,只能每天替换着穿入职时拿到的两套工装。
四月的天气已经有二十四五度了,室内温度还要更高一点,他鼻尖渗着薄薄一层汗珠,卫衣袖子拉得很高,坐在池边扯着领口透气。
常开心从冰柜里拿出一瓶运动饮料,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喏,请你喝。”
“谢谢。”沈庭未接过来,用手背擦掉落入鬓角的汗,拧开水灌了一大口,目光还片刻不移地落在海绵池里。
“不好意思啊未未,耽误你下班了。”常开心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晚点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沈庭未摇摇头,唇角牵起温和的弧度,像在安慰她,“总是要找的,不然明天有小孩子过来玩可能会被划伤,到时候会更麻烦。”
“也是……”常开心垂着眼睛低声应了,她漫不经心地踢开靠近池壁的海绵块,“不会是掉在这里面了吧,要不我们把海绵都拿出来再找找?”
“别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沈庭未把瓶盖拧上放在旁边,撑着台沿又跳了进去,转过头扬起脸说,“先翻开找找看吧,说不定……”
沈庭未的视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晃亮的灯光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他话音顿住。大约是先前常使用电子产品的缘故,他的眼睛有点散光,看东西久了有些费力,于是细而眼尾长的眸子轻轻眯了眯,果真看清了碎光闪烁处的吊坠。
“嗯?说不定什么?”常开心疑惑地看着他,说话间也准备往里跳,被沈庭未赶忙处出声止住了。
“等下等下,先别动!”
常开心被他呵得一怔,伸下去的那条腿卡在半空,也不知道要落还是收回来,只好傻傻地保持着这个要跳不跳的姿势不动,看着他:“咋啦?”
沈庭未迈开步子蹚着满池的海绵块朝她走过来,伸手捻住她腿边拼接缝里卡着的细链子:“这个是不是?”
常开心跟着他的话低头去看,不料重心不稳,倏地栽下来,嘴里发出两声吓到的惊呼:“哎哎——”
沈庭未正一手拽着链子往外扯,头顶的黑影压得猝不及防,一时没来得及躲开,被栽下来的常开心砸了个正着,身体向后倾仰着撞进海绵池里。
常开心很瘦,浑身没有二两肉,跌在他身上其实没有多重,沈庭未的太阳穴却突地一跳。他原本抬手是想护一下常开心,不料脑袋砸进柔软的海绵里时立刻感到一阵几乎让他昏厥过去的眩晕,强烈的不适感让他抬了一半的手下意识攥起来,好半天都没缓过来。
常开心的脑门猛地磕在他的锁骨上,她痛得龇牙咧嘴,捂着脑门从他身上翻开,又觉得好笑:“哎我去,磕死我了。”
半天没等到回声,常开心拍了拍沈庭未,笑着问他:“哎,未未,干嘛呢还不起来?”
她转过头,才见沈庭未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身体半陷进海绵池里一动不动,痛苦万分地拧着眉头,额角布着涔涔冷汗。
常开心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未未?”
叫了几声仍不见沈庭未应她,常开心吓坏了,着急忙慌地从兜里摸手机准备叫救护车。不等她把电话从口袋里掏出来,手腕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沈庭未血色褪尽的嘴唇还紧紧抿成一线,眼睛也阖着,好一会儿才收回胳膊搭在眼前,气息听起来有些虚弱:“我没事。”
常开心快蹦出胸口的心跳还没停下来,急得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吓死我了你,我还以为我把你砸死了!你还好吧?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回事?”
她拖着沈庭未的胳膊,想说把他拉起来,却被沈庭未轻轻挣脱。
“我缓一下。”沈庭未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半晌后,眼睛缓缓睁开,眸里有些黯,“……我刚刚有点不舒服。”
常开心担心得要命:“你最近怎么老不舒服啊?去医院检查了吗?不行这礼拜六去看看吧,老这样怎么行。”
沈庭未随口应了声嗯,借着她的力气慢慢坐起来,把手里攥着的项链放进常开心手里:“等下给那个顾客打电话叫人过来取吧。”
常开心说好,又忍不住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罢了又摸摸自己的:“你不会是中暑了吧,我摸着怎么有点热。要不你明天别穿这么厚了,反正老板又不在。”
沈庭未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消停了半个月的心悸莫名再度翻涌上来,心口紧得让他有些喘不上气,他默不作声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气息,才撑着身体站起来,对常开心说:“知道了。走吧,该下班了。”
沈庭未锁好门,常开心已经给顾客打完电话了,正蹲在马路牙子上低头抱着手机看。
“走了开心。”沈庭未叫她。
常开心应了声欸,却没动,手指还在屏幕上划拉着。
等沈庭未走进了,突然听她惊呼一声,常开心站起来,把手机杵到他眼前:“哇,这条项链是宝格丽的,官网上快八万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