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一身红衣汗津津的缩在墙角下,可怜兮兮地小声哭。
太子路过,没有搭理。三皇子路过,没有搭理。
只有他瞎好心,抱起小红团子把他送回了仆从身边。
同样是世家小公子,澹台泓可不似太尉少爷一般别扭。澹台懂事又礼貌,第二次见面不仅甜甜地跟二皇子打招呼还准备了一把漂亮扇子做谢礼。
太子彼时已经十七八,身边不少在前朝做官的狐朋狗友,没有空去理一个十岁的小伴读。
太子不肯带澹台泓玩,澹台泓便日常自觉亲近二皇子。
这段往事在叙述时,被岚王冷硬地匆匆带过。
幸而宴语凉如今已十分解岚王。
当年的二皇子眼中,这大概不过是一个“来了新的小不点,还挺活泼可爱”的故事。
可在小庄眼里,却一定是“后来居上”的大委屈。
明明是他先来的。
却被那澹台家的可恶小鬼梨花带雨和甜甜的笑,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
庄青瞿从第一次见澹台泓就不喜欢。
澹台泓来之前,他已伴读了一整年。在这一年里,他处处要强、事事争第一。
无论文修还是武艺都非要强压别人一头。就连三皇子辞藻优美、太子擅长马术,真比赛时庄青瞿也一概半点不肯让。
如此久了,除了本就不学无术的二皇子之外,其他人都对他略有微词。
庄青瞿却不承认自己哪里有错。反而觉得明明是那群人自己不用功日日懒散,还嫉妒他年纪虽小却样样比他们强。
直到澹台泓出现。
身为澹台氏小公子,澹台泓无论是书法丹青吟诵博文还是议论对策骑马射箭,都是信手拈来,样样不输庄青瞿。
性子却和庄青瞿南辕北辙。
澹台泓长着一张精致脆弱的冷艳高贵脸,却十分爱笑、活泼逗趣、又不守规矩、兴趣广泛。一些让人皱眉的不入流话本、不知道会不会喝死人的乱七八糟的酒他也都喜欢。
成天一身红,咋咋呼呼、花蝴蝶一样穿来穿去,庄青瞿冷眼看他,只觉得又烦又吵。
他始终不明白大家为何会喜欢这样的人。
他亲近不得的人,澹台泓总是笑笑闹闹就亲近了过去。
澹台泓天资极高。
无论文赋武学都随便看两眼、摸两下就会。
正因如此,也有了许多顽皮的资本。
常在上课时偷偷挤到二皇子身边窃窃私语;要么合伙恶作剧给所有人绘的仕女图加上络腮胡子;时不时掏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乱七八糟的禁书和美酒;更会跟二皇子一起偷跑去西市再一脸无事发生地回来。
自打他进宫以后,二皇子近墨者黑,也越发顽劣。
功课落下很多。倒是把他带坏的澹台依旧次次文考武考都游刃有余地名列前茅。
庄青瞿小时候最气的两次,一次是下雨天,他在雨中拽住要开溜的二皇子,义正辞严质问他:澹台背后有澹台氏,你有什么?他成天不学依旧什么都会什么都有,你以后怎么办?
结果二皇子只是笑,依旧要溜。
庄青瞿人生唯一一次多管闲事却是对牛弹琴,气得一个月没再理二皇子。
还有一次是艳阳天,骑射比赛。
他为这个比赛练到十指全伤,却依旧输给了十指娇嫩的澹台泓,被红衣少年灿烂地笑着抢走了第一名的红缨牌。
庄氏的小少主竟输给澹台家的人,他回家就被庄薪火给狠狠训斥了一顿。
苏栩心疼他替他不平:“老爷也真是的,少主赢了他千百次没见夸奖,输了一回就骂!”
庄青瞿却不认为有什么。
就算父亲不训他,他的自尊也绝不允许被澹台泓压过一头。他本来就该样样比那人好。
于是那一年庄青瞿疯了一样地念书、习武,风雨无阻。
所有澹台泓与二皇子玩闹、溜达、恶作剧的日子,他都在无懈可击地咬牙勤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那年岁末的考试里,他无论是策论、丹青、琴棋、骑射与武学都远胜其他人,当仁不让地得了全科第一,太傅们赞不绝口。
他终于赢了,得偿所愿。
可澹台泓虽然输了,却一点都没有遗憾难过的意思。
美滋滋地地拿了第二名,转头就约二皇子和荀长他们晚上一起偷溜去逛西市、吃桂花酒。
庄青瞿不解又阴郁地看着他们。
二皇子:“小庄,你要不要一起来?”
庄青瞿梗着嗓子开不了口。旁边人:“哎,阿凉你就别为难他啦,他是要赶回去念书的哪能耽误?咱们走吧!”
庄青瞿那日回家,举家欢庆。
半夜小少主就病倒了。
一病病了半个冬天,只有二皇子来看他。二皇子的肩头落着雪花,伸手摸摸小庄的头,眼里有几分担心。
忍不住问他,小庄你是不是其实很累?
其实你还小,来日方长。不必事事勉强。你已经很优秀了,人各有所长,也不需要样样都争第一。
庄青瞿当即冷了脸:“二皇子是什么意思?”
“澹台泓争到第一,你们就替他庆贺、觉得理所应当。我争到第一就是‘勉强’?”
然后二皇子就被莫名其妙下了逐客令。
宴语凉如今已不记得自己当初被小不点赶出庄府是什么心情。大概也是哭笑不得,觉得又农夫与蛇了吧。
他那时候对小庄了解得不够深入。隐约知道他性子怪,却不知道他那么怪。并且以为多半是庄薪火要求过于严苛才把儿子逼成这样。
但不是。
小庄是自己好强骄傲,又酸醋精。可惜这些他那时都不知道。
只是壳子硬,其实内里特别软。顺毛摸一摸就很乖。
可那时他也不知道。
宴语凉如今想想小庄当年明明是个天之骄子,却被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只怕一辈子没受过的委屈都在那几年受了个遍。
直到他们又都长大了些,庄青瞿收了些性子,变得寡言稳重。
二皇子才说服大家又带他玩。但多数时候,依旧是一群活泼的人在前头打闹说笑哈哈哈,庄青瞿默默跟在后头。
锦裕三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澹台氏刺杀皇帝未遂,阴谋暴露最终倒台,民间都说皇帝运气绝佳。
可短短两个月就将百年豪门一网打尽,皇帝走的又是哪门子的“幸运”?
“阿昭从继位起,不,应该说在做皇子时,就一直在收集澹台氏谋反的证据。”
“我全家北疆被害后,更是加紧了监视。”
因而才能那么快。庄青瞿重伤未愈就拿到了早早整理好的澹台氏罪案卷宗,绿柳营缉拿罪魁也是皇帝授权。
“那时抓了很多逆贼,有人想要将功折罪,交代出澹台氏城外的私堡藏有一箱秘密书信。”
“那书信可证明澹台泓知晓家族谋反一事、可定澹台泓的罪。”
“……”
“可我赶到时,书信却已被澹台氏的家仆大火焚成灰烬。”
“再找告密人,也已莫名断了气。”
宴语凉听得头皮炸。
“朕还以为……”
这和他之前知道的不一样!师律还有狱中的澹台泓及其家属,都说那是一封能证明澹台泓与谋反无关的书信!
岚王垂眸:“证据已毁,阿昭便无论如何也不肯信澹台泓有罪。”
“亦有谣言说信是被我烧毁,是我为了替父报仇不择手段置澹台氏于死地,朝中还有不少人为我拍手叫好。”
“可就算……澹台氏害了我全族,澹台泓若真清白,我也不至于构陷他!”
“大火确实是他家仆所为!阿昭你想,若那是能证明他清白的书信,家仆又为何急着烧毁?!”
岚王声音低沉,胸口剧烈起伏。
宴语凉忙帮他捂着,脑中一时回闪了大量前因后果。
狱中的澹台泓不认罪,眸中坚定明亮看着他,说阿昭你随便处死我,家中谋反我竟懵然不知,自是罪无可赦、百身难赎。
但我不曾背叛你,我们相识十年,我从你是二皇子时就一直等着看你君临天下、看你福泽庇佑天下百姓,等着看你带大夏复兴繁荣!
我虽愚钝,但头顶神明问心无愧,死也绝不松口。
天牢之外,少年庄青瞿则撑着虚弱的身子日日以死相逼,质问皇帝为何还不杀澹台泓。
可在锦裕帝看来,这却根本不是信谁的问题。
而是真相烧掉了,永远也没有了。
那些“信”上究竟写了什么,是能够证明澹台泓无辜还是可以证明他有罪,抑或什么也证明不了,都永远再也说不清了。
奚行检在大理寺多年,宴语凉清楚记得他说过,断是非时讲证据不讲情理。
奚行检就曾经判过一个案子,丈夫婆婆以及邻居街坊全部笃信是正室谋害了小妾。因两人多年仇深似海又有利益纠葛,案发时正室还鬼鬼祟祟,除她以外不可能是别人。
但找不到任何证据,正室也喊冤。
奚行检就还是谨慎了些,扛着众人的骂努力调查各种蛛丝马迹,最后水落石出竟然还真不是正室做的。虽然人人都认定是她。
“……”
月影东移,照过纱窗。
漫长的沉默中,宴语凉前所未有的煎熬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