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气说完,荀长一开始是频频点头的。
却在最后两句时挑眉摇头。
宴语凉:这,啥情况?前面的都是对的,但最后没有两情相悦?
可这样一条故事线,已是宴语凉搭配这段时日的种种迹象以及岚王和拂陵的多方言辞,再综合考虑岚王那死鸭子嘴硬的傲骨,连天想破头想出来最合理的一种解释了。
他捋了很多遍,各方面都合理,各方面都有所应证。应该不会错才对。
荀长却还是摇头。
宴语凉:“荀卿你确定?你再好好想一想,不可能没有两情相悦!”
“纵是朕不解风情的时候长了些,又或是对岚王有过误会嫌隙、有过不假辞色,但朕最后肯定是动了心的!不然,若非喜欢得紧,又怎么会北疆舍身替岚王挡箭?”
狐狸美男闻言歪了歪头。
思索了片刻,双手一拍,露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佩服佩服”的表情。
宴语凉:这。
非常的……不妙啊。
荀长当年可是他最信任的贴身内臣,一个最信任的内臣都时至今日才将将相信他与岚王“两情相悦”。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当年很可能就是对岚王很不好!不止“我把你当弟弟”,多半还干了别的破事!
所以才是“没有心”,所以拂陵才叹气说渐行渐远,所以岚岚才总是那么容易生气那么没有安全感!
宴语凉:“所以,朕到底都干了啥?”
这个问题没答案。
荀长有言在先不可细说,一旁奚行检则猝不及防突然经历如此巨大的信息量,正在一发入魂怀疑人生中。
史官小周则没忍住,偷偷画了两笔简笔画。画的正是被抽掉灵魂只剩线条的可怜奚卿。
……
晚上回宫,宴语凉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方面是因为身边突然没有人,衾冷孤独,只有兔子灯孤零零地亮着。一方面也是他始终想着离开钦天监的时候荀长最后拽住他,微笑着用指尖戳着他心口的那些话。
“阿凉,但是,你也不可全信吾之所见所闻。”
“吾虽常年侍奉于君上左右,却也未必窥得全貌。真相究竟如何,只有阿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毕竟阿凉惯常的行事莫测。”
“吾当年就算在阿凉身边,也曾被阿凉骗过许多次。”
荀长虽不能细说前尘,却说了段小故事让宴语凉自己悟。
荀长说,他当年在宴语凉身边尽心辅佐时,曾有四次坚决地劝宴语凉杀人。
此四人与他无冤无仇,甚至一人还是他挚交好友宇文长风之父。可就在锦裕一年百废待兴时,这宇文化吉老丞却宁选独善其身也坚决不肯辅佐新君,荀长恨他怀才而不忠,奏请宴语凉杀之后快。
同样是锦裕一年,太子与三皇子一死一废,年纪幼小但身份尊贵的四皇子宴落英却还活着。
荀长认为小孩子很快就会长大,势必威胁皇权。恰逢贵妃薨逝四皇子失怙,他便劝宴语凉趁乱神不知鬼不觉早点解决老四。
第三次,是劝宴语凉杀澹台泓。
第四次则是奏请杀庄青瞿。
锦裕七年以后的庄青瞿凭着战功显赫,飞扬跋扈如疯狗一般成日与皇帝叫板,不除不行。
而他们荀氏一族誓言世世代代辅佐宴氏守大夏江山,国家大事当前,他是一只么得感情的狐狸。
绝对奉行当断则断、永绝后患。
他想宴语凉同样素来以大夏江山为重,一定会听他的。
结果却是,宴语凉没杀宇文化吉,十年后宇文化吉成了西北情报官。
小小年纪就两次“被毒杀”的四皇子宴落英,在锦裕三年宴语凉拿回朝政大权后“起死回生”,还被封了皇太弟。如今正在洛京封地上勤恳地治理一方土地并生儿育女,为大夏开枝散叶。
同样没有被杀的澹台泓,很多年后从北漠递送了重要情报。
至于岚王……
锦裕七年奏请杀岚王时,荀长已经彻底看清了宴语凉“朕全都要”的本质。这个人,居然仗着头脑聪明,想要尽全力保护每一寸江山每一户子民、保护身边珍视的每一个人。
但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荀长很反对他这一套。他信帝王铁血、不留后患,而上位者一念之仁就容易万劫不复。
可无论他怎么劝,宴语凉都说庄青瞿于国有功,诛杀于理不合。后来宴语凉北漠重伤,荀长真是气到差点连续命灯都不想给他点——让你不听劝!让你自以为玩得过,被反噬了吧?
可宴语凉毕竟是宴语凉。
永远能把聪明狐狸也耍得团团转宴语凉。
重伤四个月后,也不知什么本事,跟岚王手牵手开开心心还朝了。
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不服不行。
明明他面对的局一直都是最难的。却还是一直努力在寻找办法。没有办法他就折衷,无法折中他就骗。
可能正因为骗过很多人,他后来也没办法全然将信任交给任何人。
二皇子或许比任何人都孤独。
但即使如此,依旧温和坚定、眼中有光。没有颓废没有犹疑,把所有人认定的“绝对不行”一次又一次的变成事实上的“行”。
……当然,谁又知道呢。也许又不是,荀长毕竟被这人屡屡狗怕了,也活该狗皇帝要自己参悟。
但还是没忍住,附赠了一个小事实——
“阿凉以前,一直都叫庄青瞿做‘小庄’,从未叫过他‘青卿’。”
“别的吾不清楚,这一点可以确定。”
“说实在,庄青瞿那性子按说,也做不出来没脸没皮诓人这种事。”
“可见他是多饥渴,多想赶紧哄你喊他一声好听的?”
宴语凉听得甚是好笑又心疼。
……
第四日午后,宴语凉批完折子闲来无事,不仅跑钦天监把荀长放出来了还带着他和奚行检一起微服出城。
算是视察吧。
听了那么多的歌功颂德,毕竟兼听才明。总得亲眼看看。
宴语凉年少时不知溜出宫去多少次,因而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在最为轻车熟路的胡同口迷了路。
记忆中,当年这路明明很好认的——就那一个胡同口,西市最有钱的“杏花楼”大而招摇的木质酒馆招牌无比显眼。
可记忆中的老地方如今却是数个胡同口面向八方琳琅满目,各种店铺的招牌到处都是,一眼根本找不到熟悉的牌子。
奚行检:“陛……公子想去哪?西市容易迷途,不如臣来带路。”
宴语凉:“那,去杏花楼?”
西市以前不大,不容易迷路。而最中心、最繁华的一处就是蜿蜒小秦湖边的酒家杏花楼。
没想到奚行检又问:“公子,旧杏花楼老店址早已改成了贡院,新杏花楼如今在西市有共五家分店,公子是想去哪家?”
宴语凉:“离小秦湖近的,或者最大的。”
奚行检:“单小秦湖旁边就有三家,方位不同,都非常大,日日生意火爆。”
宴语凉:“……”
荀长:“哈哈哈,阿凉还是随我们随便逛吧。如今西市早与曾经不同,宇文长风刚回来那几日也完全懵着不认识路呢。”
宴语凉被拽进了熙熙攘攘的西市。
好多游人,无数店铺生意红火。胭脂水粉摊挑着雨露膏的几个姑娘个个身着彩色云锦。
宴语凉看着她们,回忆起锦裕一年,那时彩色云锦还是落云国的稀罕货,使者带来,开箱后覆屡珠光闪闪动人,比一般蚕丝更滑更好摸。
皇帝也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听闻落云国是想大量船运来港贩这新布料,不禁苦笑。大夏除了庄氏澹台氏,只怕任谁都穿不起这么奢侈的东西。
后来听说,瀛洲跟落云买了不少云锦,直至十年后的今日,瀛洲大户人家的姑娘依旧时兴个个穿着云锦。
而大夏有钱人家的姑娘,却早已经腻味了色泽明艳的云锦。
宴语凉这阵子也算见过不少公主郡主,没一个是穿云锦的。反倒是民间姑娘十分喜欢,整个西市看过来十个里面得有七八个是一身花花绿绿的华贵珠光。
又路过公塾、路过孤幼园,里面书声琅琅,处处窗明几净。
公塾外面等孩子的妇女在大声聊天:“你说咱们小时候若有何种学堂该多好,有吃有喝又有朝廷给钱。哎,就该晚生二十年,生在锦裕朝多舒服?”
“你知足吧,你不也在东市朝廷的女学学女红?学会了替人刺绣不是一样有银子拿!”
“对了,听我家那死鬼说,工部在江夏修什么小水渠修好了。之后照模照样在洛水上游修一个,水患就一劳永逸了!”
“啊,但是,修水坝得劳民伤财吧?”
“你傻啊!大禹治水听过没有?也不想想那些淹掉的田地粮食又得值多少钱了!”
“也是啊。”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宴语凉死性未改,一进卖话本的铺子就两眼放光走不动路。
荀长陪着他挑。老板则低头看看《文蠹笑传》的插画,又抬头看看冷着脸僵硬无措的奚行检。
这,这位公子长得好像画中人啊!可惜远不如画中人媚眼如丝。
好容易从话本铺子满载而归,宴语凉又扑向隔壁摊子的糖渍瀛洲梅。大夏的梅子多青梅,瀛洲产的却是红梅,糖渍以后能放很久不会坏。只不过以前都是一颗颗包好单卖的,如今却都散着卖。
奚行检:“要吃吗?”
以前一枚铜钱一颗梅子。十年后,三个铜钱买了一大包。
宴语凉:“这么便宜了啊。”
奚行检:“如今都很少有人买这个了,太过甜腻。”
宴语凉不信,咬了一口却也觉得太甜腻。可是好奇怪,犹记少年时第一次吃到这糖渍梅子惊为天人,后来每每来西市必买,觉得比宫里的点心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