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为道文蓄的长发他没剪,道文并没开口求他留着,可他看得出道文爱极了它们,他用一条湖蓝色发带低低地将它们拢起,扎在脑后,那并不女气,而是有种别样的魅力,而且他以后为道文当模特时有长发亦方便得多。
“真好看,西利亚哥哥。”道文夸赞他,痴迷地凝视落地镜,“你像一位浪漫的诗人,不,你就是……”说着,道文捞起西利亚的右手,摩suo他中指骨节处的薄茧,薄得肉眼几乎看不出的一点点,可道文疼惜地揉着,埋怨道,“你写太多字了,西利亚哥哥。”
“嗯……我的学识太浅薄了,想看懂书房里那些古籍,我得多学、多写。”西利亚温和地反驳。
哪怕是足不出户的四个月里,他也没停止阅读和自学,自从他初次迈入这栋小楼的书房,懵懂而歆羡拿起那本希利维娅女皇统治时期的歌谣古卷时,虽说他看不懂,可他莫名爱上了那些长长短短的、在视觉层面上亦令人感知到韵律的文字,他沉迷于此,而文法学校里不止一位老师对他尚显稚拙却灵气四溢的诗歌短句大加赞赏。
西利亚的笔尖流淌着一种纤细敏锐的灵性与诗意,像蝴蝶的触须。
这可能是因为灵秀动人的文字大抵是自痛苦与哀悯中分娩而出的,双眼浸泡过咸涩的泪水,才能窥见云端至瑰丽的宫殿,舌尖尝舐过酸苦的毒汁,才能吟唱出使灵魂为之起舞的诗歌。
他是道文的缪斯。
可道文与他相濡以沫的、那些困苦中闪烁着温暖与爱意的时日,又何尝不是他的缪斯呢?
“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荒废了太久……”西利亚谦逊地垂下眼帘。
“你写字时不看我。”
“可是……”
“可是我做人偶时会看你。”
西利亚歉然,可当他对上道文促狭、狡狯的灰蓝眼睛,他便看出道文仅仅是在撒娇,于是他凑上去,大大方方地,主动亲吻了道文的脸颊。
一切都美好得像是某个童话故事的结尾。
当然,要刨除掉道文偶尔会犯疯病的这一点(这种细节无关紧要)。
可西利亚仍略有一丝忐忑,像奏鸣曲中存在着一个不和谐的错音,或许是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打扮成女孩子,而道文也说过让他“当他的小女孩儿”之类的话……西利亚下意识地揪紧了衬衫前胸的裥褶,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问:“我穿回男装的样子,还……还行吗?”
是的,他多少有点儿担忧道文喜欢的其实是他女装的模样,那倒也不打紧,他可以为道文穿,但是,那多少……
“‘还行吗’――?”道文盯着他,不紧不慢地重复、咀嚼着这句话,牙关轻轻地来回碾磨,像是想把这句不知好歹的话咬疼,教它再也不敢从西利亚嘴里冒出来。
不过他猜得出西利亚问这种话的原因,而某些事他原本也打算找机会让西利亚知道。
……
得知道文并没将那些完全仿照他模样制作的人偶送去拍卖行,西利亚没有很惊讶。他之前便隐约猜到了,道文那偏执的占有欲早已超出了正常范畴,道文不会愿意把那些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偶卖给别人……因此当步入道文的私人小收藏室时,西利亚仅仅是稍微抬了抬眼皮。
之前――包括那足不出户的四个月在内――西利亚一直在给道文当模特,道文做了许多人偶,各种各样的主题,它们全都摆在这间小收藏室里。
“西利亚哥哥,以你为蓝本制作的缪斯九态……全在这里了。”道文伸直手臂,展示那些玻璃陈列柜中的美丽人偶。
缪斯女神有九种形态,每种形态下都有二至三种以西利亚为原形的人偶:象征抒情诗的欧忒耳佩,对应手提花篮,头戴花环,身穿碎花长裙的春之女神西利亚;象征爱情诗与独唱的厄刺托,对应做抚竖琴状,身披轻纱的演奏者西利亚;象征悲剧与哀歌的墨尔波墨涅,对应手持悲剧面具,面部半遮半掩的西利亚……
西利亚欣赏着“她”们,她们皆是扮演女性的他,他的阴性面。
“我不止做了这些人偶,西利亚哥哥。你或许以为我只喜欢你阴柔、性别倒错的那一面,我承认我确实很喜欢,毕竟那也是你,可是……”道文说着,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房间最内侧的一扇门。
那扇门后原本是一个隐蔽的储物间,空间不大,四四方方,道文在门上落了锁,连唯一一位获准偶尔进房间打扫的女仆都无法从这扇门中窥得一二。
“……这扇门后藏着我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真正的爱恋,或许‘这个他’看起来不那么像缪斯‘女’神,可那无关紧要……”道文说着,他的眼中有深浓的眷恋,“因为我只是纯粹地爱他,刨除一切地爱着他,我制造这尊人偶与这些场景不为任何,甚至无关艺术――”
门开了。
西利亚眺向门内。
只一眼,他的眼圈便泛起淡红,泪光朦胧。
那里有一尊六英寸高的人偶……不,不仅是人偶,那儿什么都有,各式道文手制的物件已多得自成一方小小的天地,那几乎是以陶瓷、木材与玻璃等各式材料还原出的一间陶器店铺面。
西利亚打眼看见的,是那面他再熟悉不过的柜台,柜面老旧,积淀了几十年岁月的痕迹,但西利亚总是把柜面的玻璃擦得铮亮,给那些桐木边框抹油,让它看起来光亮如新。柜台里头有一些千篇一律的单调圣灵像啊、画框啊、杯盏碗盘啊,之类的常规货品,边角里也摆着几个小尺寸的女孩儿陶偶,手法较如今略显稚拙。柜台后头,甚至还有一截糟烂烂的木头楼梯,老陶艺师佝偻着背踏在上面,布谷鸟钟、小圆桌、木头椅子、西利亚使用的账目本――甚至连那块菜汤的痕迹都一模一样、西利亚用的乌鸦羽毛笔、削笔尖儿的小刀、廉价的碳墨水、杂物柜上的小摆件儿……一切都与那场火灾发生前的陶器店一模一样。
“陶瓷永不腐坏,西利亚哥哥……而我想从光阴中留住你,也留住你怀念的一切,其实我还没做完,可是既然你问到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让你知道我最爱的是你的什么样子……”
立在陶瓷店柜台后的,是西利亚的瓷偶。
那大概是他十八岁时的样子,他留着中短发,白金色的额发稍长,好在不至于遮眼。他穿着粗布衫,心情挺不赖地站在那干活儿,他用抹布擦拭一尊落灰的圣灵像,那神态与表情仿佛正在对柜台外的客人说着什么,他稍仰起脸,微微地笑着。
而那个微笑温柔羞怯。
【第一单元完】
第30章 蛇嗣(一)(心灵毒药。【排雷:生子】...)
黄昏。
圣堂抄写室浸泡在一种陵墓般死气沉沉的安静中。
铁胆墨水与羊皮纸的味儿似已腌入墙壁与地板,幽幽弥漫。
其他的“洁净者”早已离开,唯有约瑟佩仍在抄写室忙碌。
方才,以费尔南为首的那几个人高马大的洁净者将一摞摞未处理完的诗集搬到约瑟佩桌上,戏谑而浮夸地表演头疼、肚子疼、恶心欲呕,并声称他们需要一位洁净者兄弟施以援手,譬如说约瑟佩兄弟……晚餐时间还没到,可那些洁净者会利用这段时间偷偷分享一些蜂蜜酒――在圣堂那属于一级违禁品。
芦苇般细弱的约瑟佩惨遭包围,他仰起小脑袋环视那几张红膛膛的、蠢钝凶悍的胖脸,温和地应承下来,神态平静得仿佛他根本没察觉到自身正在遭受欺凌。
一本新诗集被鹿皮带子捆缚在抄写台上,如开膛破腹的痼瘤患者,约瑟佩手持刻刀,锋刃轻巧地划破肌肤般滑嫩的羊皮纸,刀尖儿一旋,再旋,割下一条字。
那条羊皮纸上写有“吻”、“爱火”、“柔荑”等淫亵的字眼儿,是在描写一位男子亲吻恋人的指尖。
而吻,吻是有危害的。
约瑟佩松手,纸条飘落,落在他脚下小山般的纸堆中。
这些心灵毒药会被统一清扫,暂存入库,择日销毁――当然,费尔南他们铁定会把这些累活儿推给约瑟佩干。
切割完三十二页,约瑟佩翻至七十页,他择取页数的手指娴熟、精准,显然是已经重复了太多次。
七十页插图中的一位女子放荡地裸露双侧小臂,约瑟佩抿了抿唇,用刻刀切下她的小臂与手腕,仅留手指,手指允许裸露,截止腕骨――圣灵允许教民们耕种劳作,而手套有时会导致手部打滑。
腕骨,切记,裸露截止腕骨。
两条白白弯弯的纸片小臂飘落。
像一双月牙儿。
严刑峻法与苦心布道皆难以阻止书商在细节处钻空子,好在由圣堂培养的“洁净者”们始终坚守着这道防线,他们牢牢掌握住有关“道德与戒律”的解释权……他们禁止、销毁、涂改。
不……涂改已是过去式。
自从民间有药剂师调配出了那种据说能“溶解铁胆墨水”的“禁书之友”,使得教民们能利用其复原墨水覆盖下的字迹轮廓后,圣堂便摒弃了涂改的做法,改用切割了。
一本诗集处理完毕,约瑟佩用掌心抚过小羊皮纸上以紫、金、银等昂贵墨水细致勾绘的插画与刻刀挖出的丑陋空洞,微露惋惜。
这一神态使他的眉眼愈显温柔圣洁。
――连他左侧遍布青灰胎记的丑脸亦显得不那么惹人嫌恶了。
约瑟佩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察到不妥,他不该为犯禁的书籍感到惋惜。
他匆匆以食指中指轻触额头眼皮,唤醒圣洁自性,以摒弃杂念。
若非胎记作怪,约瑟佩原本会拥有恶魔般足以蛊惑人心的美貌:他生就一头柔韧光润的银发,那些发丝滑亮得像以月光为经纬纺出的绸缎;虹膜是一种极稀罕的、浅淡的紫罗兰色;颅骨线条优美伶俐,犹如刻刀雕琢;唇瓣偏薄,却不失肉感,丝绒般嫣红细腻……可左脸上那些青灰的胎记毁了他,他简直像是被人兜头浇了半桶颜料。
约瑟佩耷拉着脑袋干活儿,白袍风帽的柔软帽檐垂得极低,掩去半张脸,像是怕他的左脸讨空气嫌恶。
――他早已习惯于像条小虫儿一样谦卑地、小心翼翼地生活了。
……
处理完抄写室的工作,约瑟佩起身,去餐室吃晚饭。
他走路有些慢,姿势古怪,清瘦的身体笼在肥大白袍下,弹簧玩具般晃荡,下楼梯时他全力以赴,攥紧扶手。
他的乳名叫“废品”,是他父亲取的。
这是由于他的左眼天生失明,左手也使得不大利索,左腿则萎缩如麦秸,使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加上左脸的胎记……他的左半边身子干脆就没长好。
五岁时,他被他的酒鬼父亲虐待得伤痕累累,塞进粗布袋里,像一袋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荒郊野外。
“去见圣灵吧,废品!”那醉汉傻笑着嚷嚷,对一个生命的消逝毫无怜悯,他只觉得自己幽默,“记得叫他给你安条好腿!”
袋子扎进雪堆,袋口打了死结。
幸好一位路过的老教士救了他,带他回圣堂,给他起名叫约瑟佩,并将他培养成一名专司惩戒、荡除邪恶的“洁净者”。
然而……
除去洁净者这重身份,约瑟佩还兼任供其他洁净者戏耍用的圣堂小丑,他步态滑稽,左手笨拙,视力不佳……是顶合适的取乐对象。以费尔南为首的几个坏种乐于往他右脚的木鞋里藏大头钉,往他的圣餐里掸煤灰,弄脏他洗净并晾干没多一会儿的白袍,或是索性藏起他的白袍,看着这右半张脸顶漂亮的小瘸子一瘸一拐地、焦急而笨拙地到处寻找,躁动地盯着他憋红的右脸与因强忍泪意而翕动的秀气鼻尖,并在他因晨祷迟到挨藤条时窃笑成一窝老鼠……
或许那些欺凌蕴含着些许情欲的意味,圣堂中没有女人,况且洁净者须终生禁欲,因此这群坏种只能通过作践约瑟佩的方式稍微发泄欲望。他们甚至谋划过用枕头挡住约瑟佩的左脸,盯着他漂亮的右脸轮流“弄”他,再殴打他,让他不敢揭发……幸好这个令人作呕的恐怖计划尚未启动便胎死腹中,因为一个良知尚存的洁净者向掌院教士告密,掌院教士狠狠鞭笞了那几个坏种,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约瑟佩不幸,却也幸运,至少有知情者帮他告密了。
要知道,“洁净者”虽号称为圣堂教士中至为神圣、至为纯净的那一批教士,可洁净者中的坏种是最最多的,你绝对无法在内务教士或传道教士中找到那么多坏种,或许是因为“惩戒的权利”污染了他们的心灵――在鞭笞妓女时,那些可怜的穷姑娘们白花花、血淋淋的脊背总能让洁净者们亢奋得像群疯狗。
按教规,他们若在惩戒妓女的过程中致人死亡将不承担任何刑责。因此,有时费尔南那帮人会试图将那些可怜的姑娘关进铁处女进行折磨,幸好约瑟佩与另外几个尚存人性的洁净者会据理力争,约瑟佩甚至会在铁处女刑具前打地铺,防止有任何人偷偷动用这灭绝人性的东西……
他不忍心让那些只想用身体换一顿黑面包的姑娘们承受此等酷刑,他一向逆来顺受得像根风中稻草,可唯独在此事上拥有主见,惩戒不应无度,他坚信这一点。
……
约瑟佩来到圣堂餐室时,那些好吃的食物已被抢掠一空,鱼肉、奶酪和黄油炒豆子连渣都不剩了。
好在约瑟佩进食素来节制,他是负责惩戒、净化的“洁净者”,因身披无垢白袍,脖挂白蔷薇念珠,亦被教民们称为“白袍兄弟”。戒律规定,洁净者须维持自身血肉纯净,食用清淡洁净的食物,不得沉湎于食欲,因此约瑟佩并不会为粗茶淡饭难受。
约瑟佩从内务教士那领到一小片干面包,一小碗清炖蔬菜与一杯淡得像水的茶。他坐在角落,斯文安静地吃着。他容色温和,无怨怼,亦无自怜,五岁那年濒死的体验使他对生命的延续充满感恩,并忍痛宽恕了那些填满他生命的磨难与不公。
用过晚餐后,约瑟佩手提风灯,去他监管的辖区值夜。
楼宇间恶臭弥漫,这一带住得尽是些贫民,他们生活习惯不佳,常推开板条窗将便盂中的秽物泼向街道。这极容易传播疾病,约瑟佩有时会抽空挨家拜访,向贫民们分发一点儿干面包之类的吃食,并和气地劝说他们改变不良习惯,可惜这收效甚微。
他一瘸一拐,勉强躲着脏东西走,边走边念诵清心经文――根据圣堂戒律,他得提醒房子里的教民们,爱欲乃恶魔诱人堕落之手段,男女二人,且忌趁夜深人静之时犯下私自交合之罪,切勿使心灵为毒素玷污,夫妻二人应分睡于床铺两侧,间隔出一段洁净距离,对抗绮念,方显虔敬。
凡人为快乐结合是终极罪恶。
掌院教士曾教导约瑟佩说:凡人生而带有缺陷,因凡人身体生长有繁衍之器官,在圣灵之所,天使们并无男女之别,他们仅凭分割圣躯繁育后代。
凡人因恶魔作乱,出现了不该有的器官与繁育过程。可凡人需孕育子嗣,需耕种劳作,需生生不息。因此夫妻二人理应每间隔七日前往圣堂,在繁育室中使用圣堂允许的手段,在洁净者的监督与训诫中进行繁育。
其过程中,夫妻二人需大抵穿戴整齐,绝不应有丝毫欢乐,这仅仅是一项肃穆庄严的事业。
至于在寻常的夜晚,洁净者们会随机冲入家门突击检查,杜绝罪恶。
自然,约瑟佩从不敢冲入哪户人家掀起被子查看教民是否守贞,他仅仅是在街道上转悠,轻声念诵经文,在心中暗暗祈祷教民们不要受诱惑。
……
与此同时,供历任圣者居住的科尔诺林圣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