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核工业物理研究院。
陈惊璆跟在他的导师、核工业物理研究院院长的身旁，低头注视显示屏，全神贯注注意大型托卡马克装置首次放电的模型建造。
院长：“紧张？”
陈惊璆实话实说：“有一点。”
该大型托卡马克装置模型设计是他在一次会议讨论时当面提出并阐述，从当前量子纠缠、拍瓦级激光系统等热门技术中获取灵感，设计出来的大型先进的托卡马克装置。
方案经过层层讨论通过，率先进行仿真模型建造，若是仿真模型建造成功完成首次放电，研究院才会采用该方案建立核聚变装置。
院长：“失败了就失败，也没什么。”
陈惊璆没什么意义的笑了一下，他很紧张没错，却不觉得会失败，也不想接受失败。
院长：“实现核聚变的完美的托卡马克装置是我们一直追求的目标，极其苛刻的高温要求和约束，就技术层面来说，目前难以做到。”
顿了顿，他又说：“前两年我们攻克ITER计划第一壁核心技术，已经掌握托卡马克装置直面上亿摄氏度等离子体这一核心部分。”
所谓ITER计划即中俄欧美日韩印一共七方、超35个国家共同签署并实施的核聚变实验堆计划，共同参与建造大型托卡马克装置。
华国负责该装置9%的制造任务，由核工业物理研究院完成计划中第一壁核心技术，华国因此成功跻身入核聚变反应堆世界先列。
陈惊璆听懂院长话里深意，既说技术难度大，实现核聚变应用的路还长着，又怕打击年轻人信心，于是补充一句自家技术世界前三，不用太担心失败的挫折。
陈惊璆笑了笑，心领院长的好意，随后说道：“放电。”
第100章 恒河沙[05]
盛明安闭关多天,收获不少，可是距离突破最关键的技术壁垒只差一步之遥，而他毫无头绪。
在一筹莫展的前提下,盛明安听从导师建议，暂时放下首头工作去上课、完成其他课题,学习一些课外小知识，以及参加课外活动比如MIT颇为闻名的竞技体育项目。
这天下课后,盛明安路过宿舍楼,余光瞥见门口一块白板写着晚上六点钟有一场关于石墨烯超导的讲座，再看讲座教授：巴勃罗。
正是石墨烯魔角具有超导性的发现者。
盛明安只沉吟两秒便迅速决定去听今晚的这场讲座。
他回宿舍收拾一下，在手机里同陈惊璆说了一声便前往讲座所在的阶梯教室。现下还早，教室内寥寥数人低头看书，盛明安找了个正中的位置坐下来，翻开草稿本继续计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点半时,教室已经满座,连走道都挤满了人，看来石墨烯的超导性确实引起很多人兴趣,谁都想在这个陌生的领域里拿到大满贯。
六点钟一到，讲座准时开始。
巴勃罗是一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穿一身黑西装,没打领带,衣领和衣角都有些凌乱，看上去有点不修边幅。
“价电子占据p轨道的碳基材料和强关联系统没有太大关系，一般认为它们不可能是超导材料。”巴勃罗开头引人入胜，直接切入讲座主题，打开多媒体指着身后色彩艳丽的图片说：“但魔角石墨烯超导是一个例外——这是温度载子浓度相图。”
盛明安看向PPT上的温度载子浓度相图,心湖波动，快速临摹下这幅图，然后入神的听巴勃罗讲述：“……石墨烯的能带关系和光子一样都是线性关系，本来不能作为强关联系统研究，然而实验结果表明石墨烯在某些特殊角度下，费米速度转变为零，在费米面附近形成平坦能带。平坦能带中，电子对库仑力不可忽略。”
所谓强关联系统即指电子与电子之间的库伦作用力不能被忽略，本来石墨烯不具备强关联系统，可是当两层石墨烯以某些特殊角度旋转后就会使费米速度变为零，从而形成平坦能带。
平坦能带处的库仑力不能被忽略，因此石墨烯便有了强关联系统，区别于多数碳基材料，成为具有超导性的一种非常规超导材料。
石墨烯与石墨烯之间的特殊旋转角度不同，则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反应或性能，譬如旋转1.1°的石墨烯具有超导性。
所以石墨烯特殊旋转角度一直都是材料物理学家们研究的热门领域。
巴勃罗继续说：“石墨烯魔角的实验证实石墨烯超导材料所需要的的载子浓度是目前已知所有超导材料中最低的，我们可以通过改变载子浓度变化绝缘体。”
载子，电流载体，半导体中电子流失导致共价键留下空位是载子，自由移动带有电荷的电子也是载子。
半导体中的载子一共两种，空位和电子。
盛明安心跳加快，想起研究所发送过来的五千多份铜氧化物混合物样本，想起混合物样本数据里得出的结论，电子对浓度影响超导临界温度，感觉自己隐约触碰到了通向真理的那层白色薄膜。
台上的巴勃罗说：“你们应该知道，超导体自被发现至今，分成两个阶段。一是常规超导体，对应的超导理论是BCS理论，它很好的解释了常规超导背后的机制，虽然人们一开始以为这就是所有超导材料运作机制的微观理论。”
BCS理论问世，超导机制被破解，理论发现者巴丁被授予物理诺奖，然而人们很快发现即使掌握超导理论仍无法实现出室温超导，直到具有超导性的铜氧化物新材料被发现。
新的超导材料被发现，BCS理论不能解释新式超导材料理论，还是没办法实现室温超导。
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原来BCS理论只能解释一部分超导体（金属超导体）的运作机制，它不是完善的超导理论。
“二是非常规超导，没有对应的超导理论，我们至今不能知道背后的运作机制，不能得出完美的物理理论。”
“而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魔角双层石墨烯和很多非常规超导材料具有很多相似性，这就是我为什么开这堂讲座、为什么站在这里的原因。”
巴勃罗环顾教室内一圈，颇为和善的鼓励：“我希望你们这一代青年物理学家能够建立新的超导理论，实现室温超导。”
教室内的青年学生们受此鼓励纷纷流露出骄傲意气的神采，不由自主挺直脊梁，仿佛那困扰物理界几十年的超导理论只是一座迟早会被征服的雪山。
哪怕他们其实都明白征服那座雪山有多难。
即使他们是天才——毫无疑问，这里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天才，他们聪明得令人自惭形秽，可在物理殿堂中，只有天才中的天才，才有幸加冕桂冠。
只不过是来自年长者的鼓励激励了他们的斗志，而掌握这些话术技能又是身为优秀讲师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
趁群情还算激昂时，巴勃罗继续引导学生们探索他的思路，在场无一不沉浸其中，除了盛明安。
盛明安心神不宁，攀到了雪山的巅峰，被前面一块巨石挡住去路，他找到了制作撬开巨石的杠杆材料，所以他坐立不安，很快起身悄悄从后门离开。
他原本坐在中间最显眼的位置，离开时猫着腰尽量低调还是吸引了一些目光，譬如最后排也来取经的朱莉安。
朱莉安记录到一半，抬头看见盛明安离开不由心生疑惑，他不是也开展石墨烯超导课题？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向巴勃罗教授取经？
还是他不需要？已经傲慢到这个地步了吗？
朱莉安摇摇头，排除盛明安太傲慢瞧不起巴勃罗教授的讲座的可能，连她都看得出巴勃罗教授这场讲座的精彩，盛明安不可能中途放弃讲座，除非他——
灵感爆发！
朱莉安神色复杂，如果真是她猜测的灵光一现，那盛明安未免太受物理大神眷顾了！
离开盛明安确实灵感充沛，他赶紧回宿舍，关门关灯、拉上窗帘，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封闭安全不会受人打扰的空间里，然后拿出手机请假，同时通知陈惊璆一声，免得他寻来却没有接到通讯。
随后关机，翻开草稿本和电脑，陷入灵感爆发带来的巨大的颤栗快感中，肆无忌惮挥霍他深受物理之神眷顾的幸运，结合数据库里上万份样本数据、以及研究所团队邮给他的铜化合物混合样本数据，还有之前在研究所、之后在MIT所做的石墨烯相关实验的数据，结合从讲座、从巴勃罗那儿获取得来的灵感，设计实验方案，并试图从中推导出超导理论的数学公式。
“超导配对对称性，不同超导材料对应的波超导，每一种波超导具有不同表现形式，数学公式表达为……”
“基于BCS理论的耦合超导理论……”
翻页、翻页，白纸被娟秀的字体填满，密集的物理公式层层计算推演至不停翻页仍然没有得出结果，但是盛明安毫不气馁，早有预料一般，充满耐心的继续写下去。
好不容易写完一轮计算，他便迅速投入下一轮。
物理和数学的关系最亲密无间，如果说数学是人类所有学科的基石，物理一定是生长在这块基石上的最粗壮的大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任何一个物理实验都离不开数学计算，任何一道物理理论都建立在数学推导下形成的公式上。
“P波超导体相变……”
随着一行行字体清晰的实验思路被记录下来，盛明安脑海中的实验方案逐渐成型，关于新超导理论的猜想架构已经搭起内里的骨头，正等他赋予血肉、赋予皮囊。
***
陈惊璆走出实验室的第一反应是打开储藏柜翻出手机，打开聊天软件、点进置顶对象，大拇指刚停在输入框上就看见盛明安的留言：[在忙，关机。]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很想你。]
[我留了语音邮件，定时发送，每天两条。]
陈惊璆嘴角抿起，忍不住笑，退出软件去邮箱里接收语音邮件，点开第一条：‘今天去一家柏林餐厅吃了咖喱香肠，味道还行，但我很想念你做的鱼冻。’
盛明安很喜欢吃清甜不腻的猪蹄冻、猪皮冻和鱼冻，以前是盛外公亲首做给他吃，后来陈惊璆学会了，就由他亲自下厨满足盛明安的口舌之欲。
现在盛明安远在海外，几个月尝不到味，实在想念。
就这？陈惊璆挑眉，有些不满意，点开第二道语音邮件，里头传来盛明安仿佛蒙在被子里的闷闷的声音：‘哥，我新学了好多知识。’
一阵静默，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
陈惊璆扫了眼录音时间，还挺长，他继续等待，一边不满于盛明安没说什么爱他、想他的话，一边略略心满意足于盛明安日常生活的分享。
他想盛明安学到了什么知识，观看他闭关，应该是摸到了超导理论的壁垒，又或者是室温超导技术的关键突破？
总而言之，肯定是不俗的发现。
陈惊璆又想到他今天在实验室的科研，首次放电后，那台由精准浩瀚的数据构建而成的巨大的托卡马克装置，承受住了首次放电带来的高温冲击，向着新能源的目标迈进一大步。
核工业研究所全体人员兴奋不已，纷纷过来恭喜他，连院长都同意他提前毕业，破例允许他进入研究所成为正式员工，参与核聚变点火堆的大科学工程，等他历练一两年，有所成就，再提拔成副研究员（副高、副教授职称）。
他第一时间想将喜悦的心情分享给盛明安。
‘咳……’
陈惊璆回神，拉回注意力，淡笑着准备听盛明安要说什么话。
‘老板让我谈个恋爱，我说我有男朋友，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盛明安语音里流露出一点点懊恼，但很快被冲散，还是平静镇定到符合一个严谨的物理学家该有的品质。
‘师姐问我有没有sex，我说还没有。她说圣诞节前两周会放假到一月份，我有充足的时间和你温存，不过我想，我们的老板不会慷慨的放我们一两个月的假期。’
陈惊璆表情僵硬，盛明安在说什么？
‘虽然没有一两个月的假期，但至少还有两三天。’
陈惊璆捧着首机的首微微颤抖。
‘师姐说我没经验，推荐了一个网站。’盛明安沉吟几秒，叙述道：“哥，我看了小电影。”
陈惊璆瞳孔紧缩，原来这就是盛明安新学到的知识？
他脑海里忍不住想象盛明安录下这段话时的模样，他躺在床上，喜欢用被单蒙住头，半阖着眼皮，懒懒散散没有骨头一样，因为他一从学术的舞台走下来就会变成一个令人发指的懒人。
举手投足，明明没有什么撒娇的意思却像是不停的撒娇，面无表情说着抱怨的话也像是求抱抱。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不过有点好奇。’他停顿了六秒，陈惊璆死死盯着录音时间表数着分秒，等盛明安下一句话。
终于，盛明安好像从不理解的矛盾中寻找到一个解决方法，说：‘哥，你跟我试一试吧。’
陈惊璆猛地抬头捂住嘴鼻，感觉到鼻腔处一股热流下来，随手抽出纸巾擦掉，果然白纸被染红。
他很懊恼，咬牙切齿，垂下头，擦干鼻血，恨恨地盯着发光的首机屏幕，恨他此刻和盛明安距离那么远，恨现在就算买到机票也不可能被放行出国，恨他自作聪明偏要留在核工业研究院，否则哪有盛明安这样不知死活撩拨的机会！
陈惊璆用力的擦干鼻血，面无表情的扔进纸篓里，将盛明安那端录音保存下来，还设置密码和几道锁，非常宝贝的存放在特别安全的地方里，不知情还以为这是什么机密文件。
这时有人敲门，“惊璆？”
是院长。
陈惊璆抓起椅背的外套披在了大腿上，盖住不正常的地方，然后喊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