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头像是破了个口子,风呼啦啦地灌进去,不疼,只是每走一步就哐哐作响,提醒他,里面有个地方,空了。
甚至有时候晚上会忽然醒过来,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脑子里一幕幕,都是走马观花的过往。零零碎碎,鸡毛蒜皮。
温霖还会做梦。有次梦见他和纪峣还是高中生。那是个夏天,他们热得要死,只有风扇在上头转啊转,吱吱嘎嘎,纪峣坐在他的旁边,昏昏欲睡,脑袋汗津津的,头发被打湿,粘在了额头上。他貌似正襟危坐,手里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笔,脑袋却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
温霖看得好笑,偷偷推了纪峣一把,纪峣打了个激灵,笔掉到了地上,人也醒了,然后条件反射抹了抹嘴角的口水,有点迷糊地问他是不是下课了。
……总是这种梦。
他们肩并肩写作业,为一道题的算法吵了起来。他们一起打球,把张鹤死死防在篮下。他们用筷子敲饭盒,翘着腿在食堂,荒腔走板地唱《We will rock you》。他们逃课去打游戏,走到一半忽然下起瓢泼大雨,两个人抱头鼠窜。
苍白。乏味。散碎。全是过往。没有任何意义。
说穿了,也不过是这些——这些而已。
温霖垂下眼帘,笑了笑:“我挺好的。”然后顿了顿,“我还以为你跟我绝交了。”
纪峣摆了摆手:“怎么会。”然后又是一哂,“不过,说不定一会儿就会了。”
“……”
纪峣没有管温霖的表情,身体往靠背一靠,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忽然捂着脸笑了起来。那笑声很低,带点自嘲的味道。
他在笑自己,人渣事不知道做过多少,为什么会脑子一抽想要跟温霖说实话?
是觉得温霖太傻,傻到让他于心不忍?
是可笑温霖太可怜,居然瞎了狗眼看上了他?
是因为温霖跟他朋友一场,足足有六年的交情?
老天爷,他纪峣什么时候心这么软、这么容易被动摇了,不应该别人死活关我屁事,他喜欢我是我魅力大么?
虚伪,太虚伪了。纪峣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回去一定要讹于思远一笔,都是他一天到晚在自己耳边灌鸡汤,自己才会忽然抽风。
纪峣叹了口气,收了一贯的嬉皮笑脸。仅仅是放松了弯起的眉眼,展开翘起的唇角而已,纪峣就像变了个人。这时候的他,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透出一股子事不关己的漠然,看起来和平时的纪峣大相径庭。
他偏头看向温霖,连视线都是凉的。
“温霖,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是直男,是个基佬,还是个脚踏两只船的人渣。”
“你以后别喜欢我了。”
温霖乌沉的眸子盯着他,良久以后,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让纪峣瞬间毛骨悚然的话。
只听他说——
“啊,我知道。”
第26章 Chap.28
——装逼装到一半被怼回去是种什么心情?
纪峣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两个字:卧槽!!!!
真的是卧槽之情溢于言表,纪峣整个人都木了,他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在脑子里拼命过滤记忆,想到底是哪露馅了。
连一个温霖都哄不住,还想消遣于思远和蒋秋桐?他还是洗洗睡了比较现实。
想来想去都觉得,没有啊,这不是挺好的么,到底哪出错了?
“……是徐叶叶给你说的?”
“徐叶叶爱惨张鹤了,跟我说这个张鹤肯定跟她分,她又不傻。”
“也是。”纪峣讪讪,“那你怎么晓得的?”
温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前段时间这里开了家酒吧,他们说那是个gay吧,我很好奇,就去看了看。”
纪峣险些没笑喷:“你?你对gay有感觉么?”
温霖的表情很难以形容,他看着纪峣:“去了一趟gay吧,我发现了两件事。”
“一,我只对你一个人弯。”
“二,原来你是个同性恋。”
纪峣一脸惊悚:“什么?”
现在谈话的节奏完完全全被掌握在了温霖的手中,纪峣其实很想挣扎一下,然而温霖捏着他的命门,他无力反抗。
温霖语气仍旧温温柔柔的:“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gay,他本来是深柜,结果因为被前男友甩了,现在已经彻底放飞,叫做卫澜。”
他看了纪峣一眼,毫无温度地弯了弯唇角:“还要我继续解释么?”
纪峣:“……………………”
纪峣抹了把脸,心想最近怎么老是被戳穿,他是不是真的该收敛一下了。想归想,纪峣还是颇为赖皮地一摊手:“但你之前肯定不晓得我喜欢给人带绿帽,现在你晓得了,不亏。”
说完纪峣都想要为自己拍案叫绝了,这么理直气壮的不要脸的话,他居然坦荡荡地说出了口。
温霖也颇为诧异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刹那,他心中的感觉,简直复杂到难以言喻。最后,他气极反笑:“我是不是该谢你不杀之恩?”这句话,倒有了点当年他们凑一起,勾肩搭背插科打诨的感觉。
——他们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哥们。
没想到纪峣这个贱人很会顺杆爬,他闻言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当然,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你头顶上已经是一片草原了。”
温霖于是不再说话,他闭了闭眼,企图平复自己心中翻涌的情绪。
其实在刚从卫澜口中得出这件事的时候,温霖心中是很难接受的——难接受的不是纪峣是个同性恋这件事,而是纪峣在他面前装傻装直男,装了这么多年。他连夜连夜地失眠,反复推敲过去他们相处的细节,不断否定自己得到的答案。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最后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终于还是艰难地接受了。接受的理由也很简单。
温霖问自己,就算纪峣是这样一人,他还喜欢他么?
……答案是会。
他满心不甘,无奈又难过,最后仍然不得不承认,就算纪峣骗了他那么多年,像捉住耗子的猫一样逗弄他的感情,他还是喜欢他。
温霖不傻,他知道纪峣把话说的那么难听是故意的,纪峣知道怎么说话最能挫伤一个男人的自尊,他故意刺激他,恶心他,甚至羞辱他,让他不再喜欢自己。
他知道纪峣是故意的。
然而他也知道,纪峣的话……都是真的。
纪峣大概觉得,喜欢一个人,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所以不喜欢一个人,可能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可人的脑袋毕竟不是电脑,鼠标轻轻点击“删除”,就可以把一切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们从高一就在一起,做了三年同桌,然后上了不同的大学,却一直没有断了联系,到了现在,已经相识六年。
六年啊,他才二十,整个人生有几个六年?
就算乍闻纪峣不是什么好东西,私生活糜烂到令他感到痛苦、焦虑,甚至屈辱恶心,可持续了那么久的感情和记忆,又是哪里能那么轻易抹去的?甚至温霖现在只要一闭眼,就能轻松地回忆起关于纪峣的种种来。
好的。坏的。哭的。笑的。一幕幕一桩桩,全是,纪峣。
在刚刚见到纪峣的那一刻,他无比悲哀地明白了一件事——只要纪峣肯向他伸出手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跟过去,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哪怕纪峣毫不在乎。
他就是犯贱,他认了。
可更悲哀的是,纪峣,不愿意伸手。
纪峣还在喋喋不休:“我从高一起就有了男朋友,谈到第二个还是第三个就上了床,厌了以后就找下一个,有时候觉得无聊,就一边谈着一边追着,最多的时候,我好像同时有四个男朋友……有好几次我都想,要不我对你下手吧,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哎呀,我给你讲,你还是感情经历得太少,嫩了点,小孩子家家,女孩子小手都没牵过,懂什么叫爱啊。等你以后见多了,就知道自己现在简直幼稚到令人发指——卧槽!你别哭啊!”
纪峣说着说着,抬头一看,就见温霖按着胸口的位置,微微蹙着眉,他斯文俊美的面庞上,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纪峣慌了,手忙脚乱地想给他擦泪,他却挥开了他,低头自己把眼泪抹掉了。
温霖闭了闭眼,似乎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尤其是在纪峣刚刚做了这么一个让人心口发冷的自我剖析之后。他感觉自己那一腔情意被人毫不留情地摔到地上,还被当面,用力碾碎。
他像是被扒了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踩在泥里,让那个他最珍视看重的人评头论足。
羞耻而愤怒,绝望又狼狈。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因为接到纪峣电话就欢欣鼓舞的自己是个傻子,看到纪峣在门口等就满心荡漾的自己是个傻子,听说纪峣要谈谈,居然心怀期待的自己,更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想要怒吼,想要拂袖而去,然而良好的教养,却让他把这些情绪都压了下去。千言万语横亘在胸口,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是轻轻的一句话。
“……纪峣,你是真的觉得,你在用刀子捅人的时候……别人都是不会疼的……么?”
他仿佛是痛极了,按在胸口上的手背隐隐浮出了青筋,声音也带了点微不可查的颤抖。
“对啊,我爱上的不是你,而是我想象中的你,记忆中被洗白的你,是我的付出和执念,甚至我爱不爱你都不好说,毕竟我还这么年轻,哪里懂什么叫爱呢?”
“……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
纪峣抿了抿唇,沉默了。他本来想说是不是都关我屁事,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奇怪,他明明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现在看到温霖的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那么难过。
他甚至都想,算了吧,别刺激他了。然而没道理话说到一半打住,事做到一半停手。他既然决定做,就不会后悔。
“……”
两人沉默了好久,纪峣坐在温霖对面,愁眉苦脸地看了他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我们当个炮友?——我从来没有过炮友,这个对我真的很有诚意了。”
如果刚才温霖是悲伤大于愤怒的话,那纪峣的这句话,就彻彻底底地摧垮了他。
温霖满心悲凉,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也确实笑了。只见他捂着脸,仿佛疲惫至极,连背都弓了下去,最后却“哈”地惨笑一声:“纪峣,你真的知道,什么叫‘爱’么?”
“你真的知道,‘我爱你’是什么意思么?”
“你真的知道,我是把你放在心尖尖上,连碰都不舍得碰一下么?”
他看向纪峣,那眼神失望至极,于是凝成了浓到化不开的绝望。
“你也太轻贱我,太轻贱你自己,也太轻贱这份感情了。”
“爱一个人,是不会这么对他的。”
在纪峣的印象中,温霖一直是个很含蓄的人。笑很含蓄,眼神很含蓄,说话很含蓄,唯一一次放纵,也在半途中停手了。他像是从古书里走出来的谦谦君子,言行举止像是被尺子量过,每个表情动作都从容内敛。
纪峣一直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然而直到温霖这些话说出口,他才恍惚发觉,这是温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说,我喜欢你。
……不对,是“我爱你”。
温霖说完,就站起来,打算走人。现在跟纪峣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几乎感觉,自己下一刻就会窒息而死。然而在经过纪峣的时候,衣角却被轻轻拽住了。那力道不大,温霖却还是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向仍旧坐在座位上的纪峣。
……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在他死寂的心中,还是隐隐有一丝期待的。
纪峣冲他弯起眉眼,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没事儿,我就是想问你,既然说开了,那以后咱们还是兄弟吧?”
“……………………”
有大概一两秒的时间,温霖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想。不是想不到什么,而是没有思考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