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他在意识模糊时，似乎听到那些研究员说，074合格了，所有的实验体全都要清理掉，包括他。

　　他试图挣扎逃跑，却被划伤了脸，割断了喉咙，扔进了一直深深恐惧着的尸体堆里。

　　偌大一艘运输船里，全都是死去的实验体。他们拥有一样颜色的瞳孔，一样的发色，甚至一样的面孔。

　　他们没有名字，只能靠耳后编号确认身份。

　　无数刻着编号的、已经死去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大睁着眼睛，不甘地看着苟延残喘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运输船里呆了多久，只记得在运输船停下来时，隐约看到了光，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挣扎着朝光源处爬过去，最后随着那些倾泻的金属垃圾一起，被埋在了垃圾场里。

　　直到今日，他仍然庆幸自己唯一一次勇敢，如果不是坠落在垃圾场，他就不会被爸爸捡回去。

　　有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再不是实验体047，而是阮月白。

　　不知不觉间，已经下了课，教室里变得喧闹起来，幼崽们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小人鱼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发现诺塔他们正在叫自己。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

　　小狐狸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疑惑道：“放学了，你怎么还不收拾东西？”

　　小龙崽则一副抓到了小辫子的样子：“你上课发呆！！”

　　站在两人后面的阮骄挤进一颗脑袋，歪着头，额前的触须轻轻碰了碰他。

　　被家人关心的感觉可真好啊，身体里浮上来的阴冷退去，变得暖洋洋。小人鱼抿唇笑起来，快速收拾了东西，和他们一起往学校外走去。

　　走到校门口时，他脸上的笑容又陡然僵住——学校斜对面的一辆陆行艇上，玻璃窗降下，074正看着他笑。

　　小人鱼假装整理东西，低头避开了对方视线，跟小崽们一起上了陆行艇。

　　回家的路上，总是热闹的。

　　小狐狸和小龙崽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事情，小人鱼侧耳听着，努力甩开了刚才的阴影。

　　不论074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都不会让他伤害爸爸和赫里他们。

　　阮时青带着幼崽们到了家，发现院子里还停了另一艘陆行艇。

　　见过一面的蓝发青年站起身，和他打招呼：“阮先生，又见面了。我的陆行艇半路上出了点故障。”

　　“没有大问题吧？”阮时青看了一眼陆行艇，熊圆圆和熊方方已经在做检测了。

　　“问题不大，就是燃料软管断了。”熊圆圆摆了摆手：“我们能搞定。”

　　兰辛也接话道：“你这里的修理师技术相当不错，检查完立刻就确认了故障部位。”

　　阮时青客气了两句，又让09端了一壶茶过来，歉意道：“家里的幼崽们刚放学，我得先失陪一会儿，您稍坐片刻，更换燃料软管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好了。”

　　“没关系，您不用理会我。”兰辛依旧一副很好说话的温和模样，目光扫过后院走去的幼崽时，神色感慨道：“您对幼崽可真好，连放学都亲自去接。”

　　阮时青将幼崽们送去后院，转身离开时，却被小人鱼抓住了衣摆。

　　小人鱼看着他，欲言又止。

　　“月白有什么话要跟爸爸说吗？”阮时青温声询问。

　　小人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又松开手，摇了摇头。

　　再等等，等074走了之后，再和爸爸说吧。

　　见他一脸落寞，阮时青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家里有客人，要是现在不想说，等客人走了，爸爸再听你说好不好？”

　　小人鱼点了点头，乖巧地朝他挥了挥手。

　　阮时青折回前院，接上了方才的话题：“作为父亲，接送幼崽上学放学是应当的。”

　　兰辛深感赞同，却又道：“但并不是每个父亲都像您这样负责。”

　　他语气一转，骤然变得低落起来，似乎是被这个话题触及了伤心事：“像我的父亲就不怎么负责，我还有一个哥哥，但从我们出生之后，父亲就没有管过我们，只有我和哥哥相依为命。”

　　“真羡慕您家里的幼崽，能有您这样负责的父亲。要是我的父亲也这样负责，我哥哥就不会……”说到这里他陡然打住，神色伤感。

　　被勾起了伤心事，蓝发青年眉眼忧郁。

　　阮时青只好出言安慰：“童年阴影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治愈，但人总不能一味沉湎在过去。”

　　“是啊。”兰辛重新笑起来，神色开朗，没有半分阴霾：“人还是要朝前看，但我的哥哥却总不明白这一点。他太胆小了，因为害怕面对未来，于是选择了停留在原地，裹足不前。真希望他听了您的话之后，能变得勇敢一些，不再自欺欺人。”

　　他后面的话语总有些奇怪，阮时青皱了皱眉，却还是客气地朝对方笑了笑。

　　半个小时后，兰辛的陆行艇修好，向阮时青告辞离开。

　　站在大门前，他抬头往前院和后院的连接通道处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那道蓝色的影子。

　　无趣地撇了撇嘴，兰辛坐上陆行艇，低低道了一句“胆小鬼”。

　　果然不论过去多久，047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啊。

　　但越是这样，他却越是想步步紧逼。

　　看看逼到什么地步，他才会奋起反击。作为实验室里唯二活到最后的两个人，他们本质上就是一样的人。

　　启动陆行艇，兰辛屈指轻轻敲打控制台，嘴角愉悦地勾起，朝身后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下一次再见面，他可就不会如此温和了。

第64章

　　确定074离开之后，小人鱼才从后院出来。

　　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爸爸，垂在身侧的手紧张攥起，他努力地说服自己：没关系的，爸爸不会在意的。

　　就算知道他曾经是实验体，爸爸也不会嫌他麻烦，会一如既往地保护他的。

　　所以他要把一切都告诉爸爸，让爸爸小心074。

　　他不知道074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但他害怕074会伤害到毫不知情的爸爸和其他小崽。

　　以前在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他绝不会允许发生在爸爸和赫里他们身上。

　　阮时青走到小人鱼面前，看到他抿起唇，朝自己露出一个苍白浅淡的笑容。

　　今天小人鱼的情绪明显不太对劲，阮时青知道他心里肯定藏了事情。微微弯下腰，他揉了揉小人鱼的发顶：“月白想和爸爸说了吗？”

　　小人鱼重重点了点头，跟在阮时青身侧进了工作间。

　　工作间的窗台上，容珩正趴在上面晒太阳。见两人一道进来，好奇扭过了头。

　　阮时青本来准备开口让他先出去，小人鱼却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他垂下头，调出虚拟屏幕，一个一个打字：[爸爸要小心那个蓝色头发的客人。]

　　看着屏幕上的字，阮时青神色凝重起来：“你认识他？”

　　他立即联想到到了小人鱼被他捡到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轻触小人鱼脸颊上的伤痕：“脸上的伤和他有关系吗？”

　　[和他没关系，是实验室的人。]

　　小人鱼摇头，思索了一会儿，才将实验室里的事情尽量简略地通过文字告诉他：[074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他来这里要做什么，但爸爸要小心。]

　　将一切都说出来后，小人鱼轻轻吐出一口气，耳鳍有些低落地合起来，甚至不敢去看爸爸的眼睛。

　　他的双手下意识紧抓着小推车的边沿，力气大到指节都泛了白。

　　“我就说月白是条勇敢的小人鱼。”阮时青将他用力攥紧的手指一一展开，用自己的手心包裹住，借此传递给他力量和勇气。

　　他既没有就那段黑暗经历表示同情，也没有对074的存在表现出任何的担忧。他依旧和从前每一次一样，表现的沉稳而强大，并且还温柔地夸奖了陷入低落情绪的小人鱼，然后告诉他：“没关系，不要害怕，爸爸会解决这一切。”

　　小人鱼陡然抬起头，他睁大眼睛看着爸爸，明明想要和从前一样露出灿烂的笑，眼睛却下了雨。

　　阮时青轻轻拥抱了他，替他将脸上的水渍擦干。

　　就连趴在阳台上的雪球也凑了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头拱了拱小人鱼的手心。

　　连日陷入慌乱和不安境地的小人鱼，一下就松懈了下来，他擦了擦眼泪，将雪球一起抱进了怀里。

　　等从工作间出来的时候，小人鱼就又是一条笑容没有阴霾的小崽了。

　　他抱着雪球，抿着唇微微笑，蓝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整个春日的阳光。

　　等小人鱼离开之后，阮时青才收敛了情绪，调出B3024星的反侦察系统，按照时间推算、检索之后，果然找到了蓝发青年准确的抵达时间。

　　——就在三天前，蓝发青年和莱特驾驶一架穿梭机，于深夜抵达了内城。

　　按照小人鱼的说法，蓝发青年应该是人鱼族的圣子，而随行的莱特多半也是人鱼族，并且看穿着打扮，身份应该不低。

　　两个身份尊贵的人鱼族，驾驶穿梭机深夜抵达一颗名不见经传的垃圾星，怎么看目的也不单纯。

　　但阮时青却并不认为对方是冲着小人鱼来的。

　　按照银河帝国的法律，人体实验是违法的，这个实验当初必定是秘密进行。

　　在所有的实验体里，只有074最终合格，通过筛选幸存了下来。而其他实验体很可能都是“失败品”。为了抹除实验痕迹，这些“不合格”的实验体才会被处理掉。小人鱼也是那些要被处理的实验体中的一个，只不过他的求生意志太强，即便被割断了喉咙，也顽强地存活了下来。直到后来在半途时坠落在了B3024星，意外被他带回了家。

　　运输船上那么多实验体的尸体，按常理没人会发现少了一个。所以对方冲着小人鱼来的可能性很小。更大的概率是他们是为了某种目的来到B3024星，而074也就是蓝发青年意外发现了小人鱼的存在。

　　而阮时青思来想去，B3024星上能吸引人鱼族的存在，近期就只有那些诡异出现、又被他杀死的虫族。

　　外城出现虫族的事情，内城肯定收到了消息，阮时青不知道内城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但人鱼族深夜抵达时降落在了内城，足以说明他们和内城有联系。那么就有很大可能，他们是从内城那边得到了虫族消息，所以才前来调查。

　　并且这个调查并不是政府的官方行动，而是人鱼族的私下调查。

　　内城很可能在发现虫族后就上报了此事，但是上级政府多半并未在意小小的垃圾星，甚至为了减少恐慌和不良影响，有可能下了封口令——否则这些天过去了，中央大区出现虫族的消息早该在全息网上传开了。

　　政府都不在意的事，反倒是人鱼族的圣子忽然带人秘密出现在B3024星，暗地里开展调查，这整件事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而且蓝发青年到店里来的那两次，都很关注那架装甲步行机——当初他就是驾驶着装甲步行机，才和09一起杀死了虫族。

　　种种疑点，很难不让人联想。

　　阮时青蹙眉思索许久，从监控影像中截出了蓝发青年和莱特的清晰照片发给了马林，让他帮忙留意两人的行踪。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找上对方，对方就又上了门。

　　蓝发青年拿着损坏的爆能槍，一脸无奈：“阮先生，我又来了。昨天和莱特吵架，他不小心摔坏了这把枪，想请您帮忙看一看。”

　　他递过损坏的爆能槍。

　　“我看看。”阮时青不动声色地接过爆能槍，一边检查，一边随口闲聊般道：“来了几次，好像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