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不卡了,老歌《故事就是故事》的旋律在屋里飘扬,光阴似乎在倒着走。
梁白玉找到笤帚,慢悠悠的扫起了玻璃。
陈富贵咳嗽着扶住桌角,见他扫个地的动作那么生疏,一看就是没做过家务,油瓶子倒了都扶不起来。
还有那手,拿笤帚都拿不好,扫什么地。
各个方面都很中等的Beta群体里,出来了一个比Omega还要娇贵的。
也是好笑。
陈富贵脑中浮现那个才女的身影,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有其母,必有其子。
玻璃碎片撞在一起的声响有点吵,陈富贵烦得一把夺过笤帚,强撑着身子骨扫起了玻璃。
剩下的细小玻璃渣陈富贵扫不了了,他摇晃着站不住,拨开了伸过来的手。
梁白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推你了吗,你就摔了?”陈富贵两眼一瞪,一副要吃人样,“我儿子又不在,你搁我这装什么?”
梁白玉撑着地爬起来,唇角微微下垂,像被家人训了的小孩。
陈富贵有一瞬的恍惚,他回了神,拖着报废了大半的身子爬上了床。
有些玻璃太小了,扫不起来,梁白玉就蹲下来,用手去刮,去捻。
陈富贵扔了两个花生壳到他背上:“行了,不要你搞了!”
不然回头手破了,又要在他儿子面前哭诉。
梁白玉细细抹着指尖上的灰尘:“陈叔,您对我好有偏见。”
“就和村里人一样呢。”他耷拉着眼尾。
“你要是我,有个你这样的人缠着你儿子,你会给好脸色?”陈富贵塞了个扁枕头到腰后,撑着自己。
梁白玉做出认真思考的姿态,他为难道:“抱歉啊陈叔,我想象不出来。”
“以我的情况,我想我这辈子应该不会有后代。”青年笑得无忧无虑。
陈富贵两撇倒八字眉皱了起来,他不是愣头青毛头小子,什么都没经历什么都不懂,到了他这个岁数,一眼就能看出很多东西。
“我身体不好,撑不了多久,说吧,你要怎么才能离开我儿子?”
一首歌放完了,屋里突然静下来,流动的浮尘都像是凝滞住了。
“哎……”
寂静被梁白玉的一声叹息打破,他拖着木椅去墙边的窗户那里,坐下来双手交握。
“陈叔,人有时候经历了某些事,是会生病的,脑子生病。”
一个故事从梁白玉两片艳红的唇间流淌出来,“我以为自己是被遗弃的孤儿,直到今年年初我遇上了点麻烦,因祸得福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家乡在哪,可我只想起来了一点。”
陈富贵的咳嗽声停了停:“一点?”
“是啊。”梁白玉捏着白瘦的手指,“一点。”
“你表姑没跟你说老家的事?”陈富贵这会儿的神智还挺清明,很快提出质疑。
梁白玉的嘴唇轻张:“我表姑啊……”
“我是年初记起了点事,才知道我还有个表姑,我和她已经失散了许多年,我废了好大的劲找到她,可是,”
顿了几秒,梁白玉说:“她好几年前就不在了,病死的。”
“真遗憾。”梁白玉整个脸部表情都写着哀伤,时刻铭记于心一般,“我都没来得及感谢她曾经将我带出村子,那时候我还不到七岁,去了外面就生病忘事了,真的多亏了她呢。”
不知怎么的,陈富贵心头生出一股发毛的怪异感。
“老家的变化好大。”梁白玉的眼下有扇形剪影,被他白而细腻无暇的肤色一衬,脆弱得很,“我回来都一个半月了,还是没找到我父母的坟。”
陈富贵听到这儿,确定了他的目的。
不奇怪,料到了。
“我想起父母的时间太晚了,挺不孝的,我努力拼凑记忆,终于记起他们葬在东南方向,”梁白玉弯下细瘦的腰,十指插进柔黑的长发里,轻声喃喃,“但我就是找不着他们的坟,我快把那片地的草摸秃了,他们也不托梦给我,一定是怪我回来的晚了。”
陈富贵觉得这个小辈的状态不对,说不上来,就是怪。
可能是他想多了。梁家人没有精神病。
“几十年了已经,我打听不出想要的结果,老一辈忘了也正常,毕竟非亲非故,谁还记得不相干的人埋在哪。”
梁白玉的唇边忽然浮现一抹笑意,他笑出了声:“不过我觉得肯定有记性好的。”
陈富贵够到又开始呲的收音机,手一按关掉,他不废话,直接道:“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梁白玉掀起眼皮,目光透过挡在眼前的发丝,凝在中年人身上。
“你听完就离开我家,不再跟我儿子来往。”陈富贵说出自己的条件,他不等年轻人给出反应,就利索的下床开抽屉拿小本子和水笔。
突然回光返照了一样,腿脚没那么沉重吃力了,也不咳了。
陈富贵把记账的小本子往后翻,在空白的一页写了两行字,他是读过书的,字迹能看,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我保证离开陈砜,从今往后不和他说一句话,更不会和他处对象。】
【如果后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富贵在抽屉里找出印泥,将小本子转向年轻人:“你来按个手印,按完我们继续谈。”
梁白玉没动。
“怎么,你要赖上我儿子?”陈富贵面上冷哼,心里焦急。
“怎么会呢。”梁白玉拢了拢散在耳边的发丝,懒懒的笑,“我只是在想,陈叔吃的盐比我吃的米多,想得还真周到。”
红色的印泥,沾到了他的拇指指腹上面,被他摁在纸上。
就像一块鲜红的血迹。
第14章
陈富贵拿走那份简单的保证书,夹在一本算命书里,他端起缸子,发现里面只有几片干皱的茶叶,没水了。
“你去堂屋给我把水瓶拿进来。”陈富贵对一旁擦手上印泥的年轻人说。
梁白玉出去了,空着手回来的,他茫然又无辜地问道:“陈叔,您要我拿什么?”
陈富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态度上稍微好了那么一点:“水瓶。”
“噢……水瓶啊……”梁白玉揉了揉眉心,嘟囔着什么往外走,他再返回时,手里提着蓝水瓶,嘴巴上的皮被他咬掉了一块,渗着血。
缸底的茶叶经过开水一泡,又鼓涨水润了起来。
陈富贵捞了块布把收音机盖上,饱经风霜的手摸了摸,这是他以前有次去县里买的,二手货,该有的都有,能用。
店老板说能往里面放磁带,听歌,听故事,许多家长都给孩子买,他就花掉了坐大巴车的钱。
他想着,别人家孩子有的,自家孩子也要有。
收音机等了儿子很多年,才等到他。
平时一到晚上,儿子会把收音机开一会,音量开得很小,听着歌看书,写他理解不了的句子。
不过,自打他病了,干啥啥不行之后,儿子就把收音机放他屋了,说是给他解闷。
陈富贵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人,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他一辈子没闯出什么名堂,也没多大的本事,唯一自豪的是有个人品能力上都挑不出毛病的儿子。
所以他才利用梁家那对夫妇的事,跟他们的后代谈判。
说他过于迷信也好,他有了按着印子的保证书,心里真的踏实多了。
陈富贵搔了搔掺了大半白的头发,面黄肌瘦:“你记没记起你父母的死……”
“没有。”梁白玉背过身,面向窗外,“村里人说是意外。”
“咳,确,咳咳,确实是意外。”陈富贵咳嗽着说。
梁白玉抿住唇,一滴血珠从他咬出的伤口里淌出来,往他的下巴上滑落。
洁白如玉的皮肤像是被利刃划出一道血痕。
“当年你母亲大晚上的上山采药,不让你父亲跟着,叫他在家里看着你。“陈富贵说起一段埋在这个村子,这座大山底下的往事,他不是专业的说书人,不能抑扬顿挫,就是饭后唠嗑一般的口吻。
“到了后半夜,你母亲还没回来,你父亲就把你放在张家,叫上几个相亲进山找她。”
茶水还很烫,陈富贵喝不了,他将一口痰吐到地上,用棉布鞋的鞋底一蹭,“他们遇到了一伙杀千刀的土匪。”
梁白玉按着嘴上的伤,慢慢转身。
“就那么巧。”陈富贵说,“你父母,还有其他几个帮忙找人的,一个都没活成。”
“那场悲剧,是你母亲一手惹出来的,要不是她非要上山,好几家哪会……”他看向跟那女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年轻人,“你现在知道大家为什么不待见你了吧。”
梁白玉逆着打在窗户上的日光:“您全程在场?”
陈富贵的脸色“刷”地就沉了下去:“既然你不信,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叔,您误会了。”梁白玉轻声说,“我只是想确定一下。”
年轻人一双眼很黑,没有红,也没泪,他的反应不符合他的身份立场。
陈富贵被他看着,浑身莫名的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件事我是听杨志说的。”陈富贵打开桌子里面的口服液,抠开一支往嘴里倒,“他那晚刚好从小尹村那边回来,发现了害完人离开的土匪们,他运气好,躲草丛里没被发现。”
杨志是杨鸣的大伯,生了个天生诱导型的Omega儿子,嫁到了县里,他因此成为街坊四邻羡慕的对象,耀武扬威的炫耀。
梁白玉放下捂嘴的手,舔着还在流血的伤处:“后来呢?”
“后来不就是你那个远方表姑来了村里,花钱雇人把你父母埋了,带你离开了村子。”陈富贵把喝空了的小瓶子丢簸箕里。
“那我父母的坟……”
“不在山上。”陈富贵语出惊人。
屋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