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的是,江穆竟然折返回来了,大家一看到,突然安静下来。
江穆的嘴角铴逸着一丝冷笑,慢慢地走到顾立春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顾立春,我江穆,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得起我的道歉。”
顾立春淡声道:“江穆同志,从你的这句话中,我看出来你有两大问题:一是,你的家教不怎么样。首先我跟你科普一下,道歉是因为你本人做错了,而无关乎对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哪怕对方是一个乞丐,你错了也得道歉,更何况和陈同志的思想和境界远高于你;二是你的思想不红不专还带有腐朽的味道,‘批评和自我批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武器,有我认真的自我批评是我们党和其他政党互相区别的、显著的标志之一。'”
江穆啪啪鼓起掌来:“顾立春同志,你让我发现,这么讲话也挺有意思的。希望你继续保持。对了,我年后也要到红河农场,希望到时候跟顾同志多多交流。”
顾立春假装听不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笑道:“不必了,虽然我不是一个骄傲的人,可是对于来往的人也有自己的原则,我希望跟我来往的同志们都思想纯洁,境界高远。”
江穆:“……”
众人挤眉弄眼,相视而笑,屋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事情已经坚决,顾立春便跟大家告辞。
他知道,今天这事,让顾惊蛰和江穆彻底与知青们离心,以后,他们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处理完知青点的事,顾立春就回家去了。他给外婆家的年礼到底还是没送成,田三红说年后再送,到时他们全家一起去。
计划已经打乱,顾立春也没安排别的事,顺便去了陈禹家一趟。
他来看看三人的伤势恢复得怎样了。好在,因为用药及时,加上天气冷,三人的伤口没有恶化,养成一段时间应该能恢复。
但两位老人病情有些严重,陈禹的腿受了伤,活动也不方便,家里什么年货也没办,棚屋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没一点过年的样子。
顾立春和吴胖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帮他们里里外外打扫一番,顾立春还抱了几捆柴禾,把火盆生上,火烧起来,屋里多少有些热气儿。立夏和立冬还拖过来几大筐麦秸和干草,这东西既可以生火烧饭,也可以垫在床上保暖。
两位老人躺在床上,温声细语地跟立夏小满他们说着话,询问他们的学业。
他们在忙碌时,陈禹的一双眼睛就随着顾立春在移动,顾立春到哪儿,他的目光如影随形。
顾立春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便头也不抬地说道:“闭目眼神。”
陈禹竟然真的闭上了眼睛,顾立春像夸小狗似的:“这样才乖。”
陈禹:“……”
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硬挤出一句:“我过完年就十四了,我长儿晚。”他不是小孩。
顾立春很平淡地“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陈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对顾立春道:“你过来,我有话说。”
顾立春凑上去,陈禹小声说道:“我打的那些野味藏在了山里和林子里,地点就在……”
顾立春打断他的话:“别说给我听,我是不会去拿的。还有,我不去拿,万一被别人拿走了,我有洗不清的嫌疑。”
陈禹固执地道:“我就是让你去拿,只有你才能拿。”
顾立春:“不要。”
陈禹瞪着一双大眼睛:“……”
顾立春只好耐心跟他解释:“不是我这人多高尚,是你现在太穷了,就是把全部所有都给我,也还是太少。你要想报答我也可以,现在好好保存自身,将来说不定能回京,说不定我有事需要找你。到时候,你随手一帮不伤筋动骨,我也能得大好处,两全其美,多好。”
陈禹一听到回京,神色黯然:“会有这么一天吗?”
顾立春笃定道:“肯定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月有阴晴圆缺,人有高峰和低谷,你们家就处在低谷,嗯,懂我的意思吧?”再深的他就不能说了。
陈禹盯着顾立春,那双暗沉沉的眸子里隐约闪动着一丝亮光。
顾立春起身说道:“赶紧养好伤好起来,我回家给你们拿点吃的,炸肉炸丸子都是做好的,随便一煮就行。要是过意不去记得以后加倍还我。”
晚上,顾立春让立冬提着一篮子东西去陈禹家。立冬回来时,带了一篮子东西,里面有两只风干的野鸡,一只野鸭,还有一些药草。
立冬说道:“我不要,他非要给,说这是交换。要不然,他吃着不安心。”
顾立春摆摆手:“随他吧。”
此后,立冬又去送了两回东西,每一次回来都不空手。顾立春也习惯了。
虽然顾立春家住得偏僻,他们去陈禹家也是在晚上去,可还是被村里人发现了,再加上他在□□会上明着帮陈家,村里传得风言风语,说顾立春同情“地富反坏右”分子,跟陈家走得太近了。
顾大江旁敲侧击地对顾立春说道:“咱家可是根正苗红的三代贫农,你可别被那些坏分子给污染了。”
顾立春冷淡地说道:“再污染能有你污染得厉害?从小跟你这么个人生活在一起,你看我堕落了吗?我一身正气,不怕任何妖魔鬼怪。”
顾大江气得直跳脚,“老子是妖魔鬼怪?”
顾立春提醒道:“大过年的,跟你开个玩笑,别动不动就发火。”
顾大江一口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嘴里骂骂咧咧道:“早知道老子当年就不该捡你。”
小满离得远远地接过话道:“爹,你这话说的,你要是不捡我哥,就不会有我们几个。你会断子绝孙的。”
立夏也道:“你不捡肯定有别人捡,人家比咱家富,没准我哥过得更好。”
立冬也跟着说道:“肯定吃得更好。”
顾大江气得干瞪眼,瞪了一圈,不知该骂哪个好。他自个儿坐在那儿生闷气,四个孩子继续高高兴兴地干活去了。
吴胖作为客人,是不好参与顾家的家务事的。他初来时觉得顾大江这人还不错,人长得精神,说话有意思。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他渐渐改变了原来的看法。顾哥这个爹很不靠谱,整天把家当饭店,吃饱了抹了嘴就走,什么都闲,就是嘴不闲着,天天吃闲饭说废话。顾哥这么好的人,他还不满意,叨咕叨的,听着让人来脾气。好在,顾哥的妈真好,脾气好,手艺好,弟弟妹妹也都好。
吴胖对于顾大江虽然看不上,但也客客气气的。每天烧火、劈材、尝菜样样不拉。
田三红对于吴胖是越来越喜欢,瞧着他就跟瞧着立冬差不多。
立冬也跟吴胖最亲近,他哥当然也好,可是总觉得离他有点远,还是胖哥好,两人能说到一块儿去。
吴胖现在对顾立春充满了歉疚,他觉得他抢了顾哥的娘和弟弟,也不知道顾哥会不会妒忌他。人太受欢迎了就是麻烦,可惜赵高人不在,要不然吴胖还有人可以倾诉。
吴胖察言观色,看看顾立春对自己是不是有所不满,结果发现人家还跟以前一样,他似乎没察觉到自己抢了属于他的东西呀。不对啊,顾哥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难道他是在等自己暴露,再来一个大的?吴胖觉得论玩心眼,自己就算拿筷子捅破心脏,也戳不出顾哥那么多心眼。他还是坦白吧。
这一天晚上,吴胖酒足饭饱之后,决定跟顾立春坦白。
他进了顾立春的屋子,坦坦荡荡地说道:“顾哥,我良心发现,来跟你坦白了。”
顾立春微微一怔,第一个反应是:“你偷吃什么了?”
吴胖:“……我从来没偷吃过,我都是明着要。”
顾立春:“确实。那你要坦白什么?”
吴胖一咬牙一跺脚,实话实说道:“最近田姨对我越来越好,立冬跟我越来越亲近,我觉得我抢了你的风头,你心里肯定不爽快,但你没说,你是不是在憋着大招对付我?”
顾立春:“在你眼里,我没事就憋着招儿要对付谁?”
吴胖挠挠头,不知接什么话好。
顾立春语重心长地教导吴胖:“胖啊,你对我误解很深。来来,我给你解释解释。首先,我的心胸非常开阔,能容纳不同的人和事,你看赵高,我跟他打过架呢,现在不照样是我朋友?我连他都能容下,更何况是你?你是一开始就跟我好的,是我的嫡系核心哥们。你完全可以把我家当成你家,把我娘当成你娘,我弟弟妹妹当成你弟妹,还有我那个爹,你想要也给你,当个添头。”
吴胖摇头:“你爹就算了,不要。”
顾立春继续开导吴胖:“我娘和我弟喜欢你,我高兴还不来及,为什么要不爽快?这么一整,等于我娘多了一个儿子,我弟多了一个哥,你也多了亲人,两全其美,对不对?”
吴胖被说服了,频频点头,顾哥就是聪明,这么一说,他就通透多了。
吴胖自从跟顾立春坦白后,心里再没有任何负担。吃得更香,睡得更好,才几天而已,给人的感觉就胖了半圈。不光他胖,顾家其他人都一齐发胖。特别是小满和小雨变化最大,两个小丫头以前头发稀疏发黄,小脸又黄又瘦,如今是小脸圆润,白里透红,一双眼睛黑亮有神,看着就招人喜欢。
吴胖打开了心里的枷锁,继续努力地胖着。顾立春整天忙忙碌碌,他得领着弟弟妹妹打扫卫生,还得写对联。他以前做为业余爱好,练过几年毛笔字,字写得能看。他装模作样地练了两天就开始正式下笔写春联。
对联至少得写六副,他家三副,二奶奶家三副,分别贴在院门,堂屋正门和厨房门上。
至于对联内容都是些大路货,像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之类的吉祥话。
不过,吴胖提醒他说,这种内容不够革命,顾立春想了一会儿,便把领袖诗词和革命口号加上去,他家的那副是:“换了人间,百万工农齐踊跃;太平世界,六亿神州尽舜尧。”这副贴在大门上。
吴胖竖着大拇指叫好,说这对联有文化有气势。
他负责写,吴胖和立冬负责贴。
顾立春写完最后三副春联,等到笔墨晾干,便叫立夏给二奶奶送过去。没想到这一送却惹来了麻烦。
左大娘一看顾立春还能自己写对联,而且写得还不错,顿时起了心思,便跟着立夏来要对联。
顾立春也只能答应了,不过提出让她自备红纸。
左大娘比村里的大喇叭还管用,经她一宣传,大家伙都知道顾立春会写春联。
村里其他人也上门要求对联,当然,大部分人不好意思白占便宜,多少带点东西来,有的拿点零嘴,有的拿个鸡蛋,有的带颗白菜带把葱。
一天下来,顾立春共送出去四十多副春联,前面十几副,他还绞尽脑汁,尽量写不同的内容,后面发现,大家并不在意重不重复,甚至还有的人专门要跟大家同样的内容。这样,顾立春也能省点脑子。
送出去四十多副春联,他们也收到了两大筐东西,里面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什么葱姜蒜包子馒头,样样齐全。
田三红笑着道:“我家小春就是有本事,坐在家里就有人送礼。”
立冬看哥哥写几笔字就有人送东西吃,心思就活动开了,他以后也要学写毛笔字。不过,他是个猴子屁股根本坐不住。立夏和小满也差不多,喜欢到处跑,只有最小的小雨性子相对沉静些。兄妹三人便决定一起督促小妹妹练字,以后年年都能赚吃的。
写完这么多春联,顾立春累的胳膊酸疼,两个弟弟一起给他按摩,两个妹妹给他捶背,吴胖看得眼红。
田三红问顾立春:“小春,你说咱们家要不要炸些馓子?等到你去农场时带着。”
顾立春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馓子是什么吃食,小时候吃过,挺好吃,但是做起来太麻烦了,而且还费油。
他还没回答,立冬立夏小满他们齐声高呼:“要炸,要炸。”
田三红白了他们几个一眼:“嚷嚷啥,又没问你们,你们几个啥东西不爱吃?凳子腿都能啃。”
四个孩子明白自己的话没有份量,就一齐眼巴巴地望着大哥。
顾立春的本意是拒绝,但一看到弟弟妹妹那可怜的样子,就问道:“家里的油够用吗?”
吴胖抢着答道:“用我的油。”他当时是带着油来的。
田三红笑着答道:“够用的,那就炸吧。咱们家没啥好东西,拿这个送礼也能拿得出手。”
炸馓子得提前和面,待面醒了以后,还得把面搓成细条,一圈一圈地盘在盆里,再倒上油浸着,等到油把面浸透了,再在案板上把细条搓成更细的圆条。过程很繁琐,一个人还忙不过来,至少得两人。听说要田三红要炸馓子,二奶奶主动来帮忙,她还出了五斤面,两斤油,凑在一起炸。
吴胖很激动,跑前跑后的帮忙,他以前吃过,但好久没见人做过了。
顾立春也能帮上忙,他主要负责用两根长筷子在油锅里翻馓子,这个既考验体力还考验眼力,翻转时的力度要刚刚好,还要掌握火候,馓子的颜色要金黄金黄的,早了不酥不香,晚了火候太过也不行。
这么一折腾就是大半天,四个人都够得够呛,但看到桌子上满满几簸箕的馓子,又觉得值了。
他们干活时,四个孩子就在旁边盯着,时不时地帮点小忙,顺便捡点馓渣子吃,咯嘣咯嘣的,一个个像偷了腥的猫儿似的,表情极满足。吴胖更不用说,他的嘴一直没闲着。
由于大家都太累了,晚饭就吃得很随便,田三红扔了几块酥肉入锅,炖了一大锅萝卜白菜,主食就是二合面馒头。
吃完饭,田三红把二奶奶那份馓子分出来让她带走,顺便又跟她提了明年来吃年夜饭的事。二奶奶笑眯眯地答应了。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年夜饭的重点是在晚饭这一顿,中午吃得简单。
刚过午饭,田三红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
立夏和立冬两人满脸兴奋,过年,他们除了期待吃好吃的以外,就是放鞭炮和捡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