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对上了天衢那弥漫着狂乱之色双眸。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啊,银色的瞳仁中只有一道细细的蛇瞳,冰冷,绝望,癫狂……
在天帝耗尽全力闭关理顺灵脉之时,以惊人的才能掌控着整个天庭运作,堪称万仙之首的天相太常君,却在对上天衢双眼的那一瞬间骤然变了脸色,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护体宝咒也在同一时刻自行运转起来化为金光笼罩在他的身侧。
“太常君。”
幸好下一刻,天衢的双目便从蛇瞳转为人目,
“天衢仙君,你怎么了……”
太常君才强行冷静下来撤去护体宝咒,轻声问道。
“那不是梦。”
天衢轻声对着太常说道。
“什么……不是梦?”
虽然天衢此时面色平静语气默然,可光是看着那困住天衢的阵法便可知道,天衢此时的状态,绝不如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冷静。
眼看着那流转不休的阵法因为不堪重负而开始明明灭灭,太常君此刻的脸都快青了。
“我之前总是以为,那是我在做梦。”天衢喃喃低语道,“我以为,是我太想他,才会控制不住的梦见他。知道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不是梦,是我的一条念蛇逃过了我的控制,去到了他的身边。所以,我才会时不时地……看到他。”
“这不可能!”太常君立刻矢口否认道,“九霄之类各处早已设下仙障禁制,区区念蛇,怎么可能逃出去——”
“区区念蛇,区区念蛇……”
天衢忽然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声,他转动眼珠,盯着面前脸色愁苦的道人,忽然间,:“愁火转炙,五内抽割,忧愁毒箭,深入我心……三千年了,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他,爱着他……”
“是啦,是我的错,我早该知道的,我不该去见他。见到了我的阿雪,我又怎么可能控制得了我自己。”
“不可能!天衢……”太常君一边关注着地上那些摇摇欲坠的囚禁法阵,一边冷汗直流。
天衢此时越是表现得这般温和自制,他就越是觉得汗毛倒竖,胆战心惊。
“对,对了,一定是你先前吃下的那只天魔作乱!一定是这样,它影响到了你让你生出了许多妄想杂念,所以才会让你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你所见所闻,一定都只是天魔想要挣脱于你放出的毒瘴!只要你在阵法中安心闭关,将那天魔度化,一切虚无妄念自然便会消失了!”
太常君自以为找到了答案,连忙喊道。
“那不是妄念,那也不是虚幻。”
天衢叹了一口气,带着一丝安抚似的轻声对着太常低语。
“我不会弄错。那是我的阿雪。”
他变得比往常还要温和了许多,可太常君对上天衢如今眼神,却情不自禁觉得牙酸。
青衣道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绝不能任由这样对话继续下去,不然恐怕会大事不妙。
“啊啊啊啊算了,你既然如此坚持,我们便干脆直接看一下——”
这位如今掌管着整个天庭的仙官不过是个容貌清秀甚至还隐隐透着点懦弱气息的文弱青年,如今看上去,却愈发显得愁苦,眼底两团黑眼圈,看上去甚至还有点肾虚的面相。
“我这辈子就做错了两件事,”他嘟囔道,用力地挠着后脑勺,“一是飞升成仙当了这狗屁天相,二就是同你这等疯子做了朋友。”
说完,他猛然一挥手,从袖中取出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镜,抛在空中。
那铜镜在半空中坠了坠,像是个站不稳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平衡,最后便悬浮在半空。
“这是轩辕鉴真镜,不受任何幻境法术影响,只会如实反射出下界一切真实景象。”太常君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施法,那铜镜便在空中滴溜溜转个不停,最后越转越大,直接在天衢面前化为了两人高的巨大镜面。
那镜面却并不平整,而是如同水波一般荡漾不停,隔着那交错的波纹,凡间的虫鸣鸟叫,清风明月,都像是透过了一面敞开的窗子般无比清晰地映入这九霄之上的深宫之中。
甚至还有一只不知为何被惊飞的夜鸦,扑着翅膀晕头脑胀的直接穿过那镜面,一头掉进这边的殿中,然后满宫殿不停的扑腾。
“……你那位季雪庭在青州,那地方实在邪门,我,我也只能坚持一小会儿。你抓紧事件看个清楚,看看到底是不是有什么妄念化蛇跑到下面去了。”
太常君本就不是以修为法力见长之人,用起这枚镜子显然十分吃力,额头上青筋直冒,连说话都显得气喘吁吁的。
伴随着他的运法,渐渐的镜面上波纹消去,展露出无比清晰的画面——
那是一座无比破败的小院,有看着就快要塌掉的茅草屋,一颗歪七扭八的歪脖子树,当然,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树下的人。
漂亮得宛若玉制人偶般的男人随意地脱下了自己的衣物,结实的肌肉,平滑的肌肤,在皎洁的月色之下仿佛在发光。
“真的没事的。”
而他对面前那少年说话时的语调,更是温柔得仿佛含着春风一般。
“别怕。”
“可,可是,这伤口……”
而他面前的少年则是半跪在他面前,颤抖地伸出手去覆在他腹部那骇人的伤口上,泪眼迷蒙,呜咽出声。
那少年看上去真的饱受惊吓,显得害怕惶恐极了。
然而,在那枚鉴真镜前的两人却分明可以看到,那少年人身后深处的虚幻的影子,那细长的蛇尾,是如何因为恐惧和惊骇,死死地缠在了季雪庭身上的。
……
“噔——”
天庭宫殿之中倏然响起了铜镜坠地之声。
太常君咽下一口唾沫,就在刚才,他当机立断飞快地收了那该死的轩辕鉴真镜,然后他转过头,满脸推笑的冲着那岿然不动的蛇尾仙君卑微地说道:“……哈哈哈好像真的跑出去一条念蛇哈哈哈哈哈你冷静一点我马上找人去处理。”
而天衢仙君身体下方的法阵,在这一刻,倏然全部化为了虚无。
作者有话要说:
太常君:哦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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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里化用了《佛入涅槃密迹金刚力士哀恋经一卷》里的一些词句,原文如下——
来舍我入于寂灭。我从今日无归无依无覆无护。衰恼灾患一旦顿集。忧愁毒箭深入我心。密迹金刚作是语已恋慕世尊愁火转炽。五内抽割心膂磨碎。躄踊闷绝。譬如岩崩颠堕于地。
第17章
天衢往前走一步。
太常君便往后退一步。
“天衢仙君,你冷静一点。”
他干巴巴地冲着面前的男人说道。
后者的蛇尾早在先前踏碎那些阵法时便已经重新化为人类应有的双腿,只不过此时看上去,那腿上依稀还有些许多尚未来得及完全褪去的黑鳞。
“太常君,你不要慌张。”
天衢也对着太常君说道,说话时语气倒是相当平静,好似此时失态之人,当真是太常君一般。
说话间,他已给自己披上了惯常的惨白仙袍,白发银眼,耳畔缀着琉璃莲花,骤然看上去,依旧是的众仙熟知的那位冷漠仙君。
然而他愈是显得这般自然冷淡,太常君就越是戒备,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
别人恐怕不清楚,可太常却看得分明,这天衢定然是打算做些事情,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刻意地伪装自己,伪装出一副好似混不在意,一切正常的样子。
天衢此人自从三千年前那次下凡历劫归来之后,便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只不过他自己却像是并不知晓这点,平日里倒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就是妄念太多不可收束,比寻常仙人多了几分痴恋心思,仅此而已。
这么一个惯常是“我没疯”模样的男人,若还是那副古里古怪的言行,其实反倒是正常的,毕竟他都已经这幅模样三千年了。
可若是他忽然间收敛起自己行为,开始学着其他仙君那般故作冷静矜持……
(“那便是正儿八经在发疯了……”)
太常君在心中痛苦地暗自思忖道。
“我觉得让我不慌张有点难,你说呢……”太常君不停地瞥着天衢脚下的那些早已化为齑粉的法阵,一边干笑着说道。
说话间,他小心地将手背到了自己身后,准备去够那藏于袖口之中的玉皇钟——那是天帝闭关之前特意交给他用来克制天衢的神器。
【“你我都知,那天衢仙君身份特殊,来历贵不可言,但它……唉,造化弄人,天意难测,如今它神魂不稳,妄念丛生。若非如今天地气机大乱,吾实在不应任由它留在此界之中。在我闭关之后,你切记要将玉皇钟日夜放在身边,若它不受控制,恐怕这天上天下,也只有玉皇钟可暂时制住它……】
太常君还记得天帝当时忧心忡忡的模样,只可惜那个时候他尚且不知此中利害,接那玉皇钟也接得漫不经心,实在是没想到这才不到千年,竟然真的遇上了必须要动用此等神物的境况。
最该死的事,情况之所以会如此危急,竟然还是因为他擅用轩辕鉴真镜窥探下界,结果看到了那了不得的一幕……
想到这里,太常君不由叹气,然而施法催动玉皇钟的动作却是半点没有犹疑。
只可惜,舌下暗自含着的咒法尚未来得施展,那天衢便倏然一闪身,竟然直接击破了他的护身法咒,施施然直接站到了他的身侧。
“太常君,莫动。”
下一刻,太常君只觉腕间一痛,他脸上顿时血色褪净,一转头,便看到了身侧天衢低头凝神端详掌中之物的画面——而天衢仙君手中那转个不停的小小玉钟,不是玉皇钟又是什么?!
“天……天衢……”
这下太常脸上是真的浮现出了难以抑制的恐怖之意。
天衢垂着眼帘,表情平静,唯一异样的一点便是眼神总是不太对,看人时候直直的,眼底不带温度,宛若那下界长蛇准备捕猎一般透着一股死气:“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怕它?其实我是怕的。”
白发仙君轻声说道。
“玉皇钟确实可以克制住我,只可惜使用它的人是你,而你……太弱了。”
太常君抽了一口气,被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偏天衢却浑然不觉,他偏过头,忽然咧开嘴,冲着太常君露出了一个无比古怪且生硬的笑容:“都说了,你不要慌张,我现在清醒的很,你看……”他伸出手,让太常君看自己的手臂,“我的蛇鳞和念蛇都安安分分地待着呢。我一切都很好,我就是很担心阿雪,那条念蛇……那条念蛇……”
看到天衢像是忽然间陷入了自己思绪,开始用那种让人发寒的语气不断重复“那条念蛇”的字句,太常君打了一个冷战回过了神:
“我都说了我会派人下凡去处理那条念蛇——”
他吼道。
“没有人能处理掉那条念蛇,太常,别忘了,念蛇乃我心念所化,与我系出同源……它便是我的一部分,我便是它。太常,你说,这天庭之内,又有谁能收得了……‘天衢仙君’?”
白发的仙君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话时双眼已是冷酷尖锐的蛇瞳,也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说话时声音余韵中带着的那点嘶嘶之声。
他勾了勾手指,太常君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袖子一轻,然后便发现自己之前特意收好的轩辕鉴真镜也已经到了天衢手中。
那么小小一枚镜子,如今正可怜巴巴在男人细长惨白如同蜘蛛附肢般的指间瑟瑟发抖。
“我得去把下界把那条念蛇收回来,它不应该在阿雪身边。我怕它……我怕我自己会控制不住。”
说到最后一句,天衢仙君终究是没有压抑住内心情绪,微微发抖的话尾中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森冷与癫狂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