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深的那条位于城市僻静处,正好可以用来运输,应天府的城市规划中在那条支流辐射范围内建了不少大型粮库,用来存储从各地运来的货物。
而靠近民居的支流水流平缓,河道也比较浅,则多是用来民事活动,因为同出一源,不管是深底还是浅底都可连通护城河,在官方允许的情况下,坐船绕城一周也是很不错的旅游体验。
白天的秦淮河明媚俏丽,河上来往的多半是带着一家老小来游玩的外来游客,如今的男女大防并不严重,有家中长辈陪着,女孩儿也是可以出来玩耍的,除了快要出嫁的姑娘会戴上一顶帷帽外,豆蔻少女和已为人妇的女孩都是百无禁忌。
初夏时节正是荷花绽放时,不过为了航行安全,秦淮河民用河道内并没有种植荷花,反倒是不远处的玄武湖内此刻绯霞连天,于是就有机智的小贩们大清早去玄武湖采摘荷花再来售卖。
这些小贩以一叶扁舟穿梭于大船之间,总有迷糊的游客在外时忘带了生活用品,小贩们的价格虽然比岸上稍高一些,但好在及时,加上出行时心情愉快,倒也不在乎那点小钱。
漂亮的荷花是销量最高的产品,“夏初双白”的栀子花与白兰花次之,其次是各种簪花、遮阳伞、驱蚊药物等物件,对了,有极佳解暑效果的酸梅汤和绿豆汤也是王者产品,等天色暗了之后还有荷花灯,总之,小贩们的全方位服务基本可以保证每个来这条河流旅游的人都不会空手而回。船上的人、桥上的行人以水相隔,却皆是欢声笑语,清风裹着水汽,带来一阵阵凉意,对于平生偷得半日闲的木白来说,这简直是治愈率MAX的风景。
但偏偏他的眼力太好,钻进视网膜的某些信息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嗯……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木白趴在窗口观察了半天,扭头看向小伙伴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自我怀疑,“街上那些人的头发,是不是用的都是假髻?”
方才他一眼扫过之下,发现了好些人头顶的微妙,虽然这些人多是用了帽子、发簪做遮掩,但许是觉得热,也有可能是觉得在船上环境较为狭窄,不适合再戴帽子,仗着角度优势……于是他们无意间暴露了自己的小秘密。
瞳孔地震。
这,这是什么情况啊?木白情不自禁得支楞了起来。
他此前已经连续四十多天没休息,在黄淮和长江流域几个往年容易决堤的口岸视察了当地的防洪情况后,他最需要的是看些岁月静好的场面来平复一下自己那颗做了社畜的心。
就算没有什么“这盛世如你所愿”也该有些“因为你的付出我们过得更好了”这类的感觉啊。
但他没日没夜忙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出宫摸会鱼,就发现自家鱼缸里面的鱼都秃了是怎么回事?已经三天睡眠时间没超过两个时辰的木白简直惊呆了,他都还没秃呢,这些人的精神压力难道比他还大?
“啊,这个啊。”他的小伙伴们探头一看,立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木白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笑道:“这是最近很流行的假髻,下头他们用的还算含蓄,我还见过一个直接将假发缝在帽子上的呢。”
他伸手一指,将两个五官轮廓更深,气质表情亦是不同于众人的男子指给木白看:“殿下,他们戴的就是那种假发帽。”
木白定睛一看,那两个异乡人头顶两顶瓜皮小帽,帽子下头是一头蓬松卷曲的褐发,看上去和每个来到大明的异乡人士没什么两样,这是假发?好像不是那么看得出来啊。
但很快,那两人的下一个动作证明了其身份。
他们似乎是嫌弃天气热,一边擦汗一遍摘掉了帽子,露出了两个……吔?大光头!而那黑色的小帽垂落的褐色卷毛在空中摇曳,像是在笑话没见识的木小白。
假发一事在华夏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华夏历来以发量多为美,对美女的标准之一就是鬓发如漆头发越黑越顺越长越能戳中人的审美点。
不说女子,就连男子,也有头发越多越聪明的说法,因此朝中选择人才时的一个潜规则就是头发越多越好,可想其重要性。
但问题是发量这个东西是动态的,年轻时候嫌弃累赘需要打薄,过了十年那就是掉根头发都要心疼半天,熬夜喝酒吃肉都有可能会引发掉发,等到人衰老时,更是无法阻挡其掉落。
可惜,和每个知晓这个道理的现代人一样,千百年前的老祖宗也没办法放弃自己的兴趣爱好,那怎么办呢?头发是另一张门面呐!很简单,用假发。
穷人用染黑的丝线,富人则是用真发编织的产物,将其垫在里面,外头用真发包裹,看起来效果足以以假乱真。
但此前战乱连绵,民众生活质量直线下降,加上洪武帝崇尚质朴,上到皇后下至命妇都是以素净的钗环为主,民间的假发行业自然没了发展的土壤。
不过近两年来,随着经济发展人民手上有了闲钱,又兴起了复古风潮,木白偶尔几次出街也能看到盘髻之风渐起,但他当真没想到这股风会在男人们头上发生这样的异变啊!
看到这些假发的第一时间,木白是不敢置信的,然后第二时间,他立刻开始怀疑僧侣们是不是又出了作风问题。
不怪他这么想,因为在男士方面,整个假发行业基本就是被大和尚们撑着的。
明前的僧人没有如今那么严格的僧律,佛寺更是一度成为罪犯和逃税者的庇护所,成员如此,这些人自然不会潜心修佛,犯戒者更是不计其数。
僧人出入风月场所已经成了寻常,在外娶妻生子吃肉的也不在少数,为了行走方便,又为了应付官服的严打,这些有钱有闲的僧人就琢磨出了一种据说毫无痕迹的假发,套在光头上再用糯米浆黏住,不细看绝发现不了造假痕迹。
这种发套一直到明初都有人在使用。
就算洪武帝给僧道两界定下了堪称史上最严的各种规定,大明的僧人依然几乎每隔两年都能筛出一批虱子,现在距离他们上次搞事差不多也是两年,看到这种假发的第一时间,木白立刻就眼神一利,怀疑是不是那些僧人又搞事情了。
不过这次僧人们这次真的是无辜的。
搞出这种假发帽流行的其实是来到大明行商的诸多番邦商人们,这其中还牵扯到了一个精彩的商业集团兴起的故事。
西方在罗马帝国轰然倒塌之后,便将那个庞然大物的崩塌归于罗马人太喜欢洗澡上,全民开启了能不洗澡就不洗澡之路。
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地广人稀,常年气温也很少超过30度,不容易出汗,这个生活习惯在本土也不是不能忍耐,只是当他们一路穿过炎热的东南亚,长途跋涉在亚热带气候的福建登陆之后……这种情况就让人难以忍受了。
这一身用金钱光芒都盖不住的异味,让边关的工作人员纷纷上书,要求保护基层公务员的身心健康,将给他们洗澡加入上岸第一件事。
然后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上岸第一件事又多了证明身份、检查身体、检查有没有虱子跳蚤等等。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欧罗巴人平时不注意这些,还是因为他们在航行时总要经过高传染区,几乎每个抵达大明的商人身上都会被发现这些糟糕的小虫子。
大明有充足的应付这些昆虫的经验,剃光就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而如果不愿意损失毛发的话,那么就每天泡一次药汁,泡到它的卵也死亡就能解决问题。
但这样操作时间就比较长,需要停留的时间也比较久,对于时间就是金钱的商人们来说,他们的选择都是剃掉身上所有的毛发。
“可是光头……实在是太显眼了!”一个捂着脑袋的番邦友人期期艾艾得试图求情。
本来外国人的面貌和大惊小怪的画风就很吸睛了有木有,再加上光头造型,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大明人——他们之前之前生过虱子吗?
大明和欧罗巴不同,大部分人对这种虫子都是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尤其是他们来往采购的都是大城市,这些地方的人们更注重个人卫生,一看到光头那还有什么说的,先退两步再说啊!
心之壁都建立起来了,还搞啥生意啊!
有需要就有生意。
一位恰巧路过的河南商人听到了他们的抱怨,灵机一动,他跑去隔离处收集来了那些外邦人士剃掉的头发,将其清洗过虱之后,把头发缝到了帽子里,再将其卖给了番邦来客。
番人的头发本就不长,也不喜欢梳理起来,这样的帽子戴上之后和他们正常的形象完美贴合,看上去自然极了。这一产品一经推出立刻一炮打响,为了争夺货量不多的假发帽,他的第一批货物更是卖出了“天价”。
但麻烦的是,意识到这个市场巨大的不仅仅是河南商人,在他将手里的货卖光后想要再去捡头发,便发现那儿的头发早就被同行拿走了。
这种没多大技术含量的活他能做,别人当然能做。
被抄袭了创意的商人没有跳脚,他灵机一动,靠着这笔初始资金,派人去老家沿途买发。
他的老家在河南一个贫瘠的乡县,那儿耕地稀少,每年都是大灾小难不断,为了谋取生计,老家大部分的男丁都外出打工,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
因为贫穷,当他拿出一笔钱让人去买头发的时候,他们一定不会犹豫。
但他也很清楚老家人因为穷,吃不起好东西,头发的质量不会太好,但好在他的计划并不需要太好的发质。
他将那些头发收集来之后用蚕丝固定,做成了一个个发垫,然后他在应天府的一处僻静处开了一家店,卖起了这种专供男士的假发。
是的,这个商人十分想得通。
来到大明的番邦人才多少,这个饼子一人一口就分完了,要赚就赚全大明人的钱!
大明的男士在大部分场合多是戴着发冠,这种发冠多半也是由各种纺织品编织出的软冠,弹性和透气性都不错,因此头发多头发少十分明显,但只要在里头装个发垫,再用和发冠同色的丝线将其固定住……那么在外面看起来那发冠就是鼓鼓囊囊的,呼之欲出啊!
这通操作其实就和以前人常在发巾里塞布一个道理,但挡不住它的隐蔽性更高。从各个角度看过去那都没有下次,要是摘帽子的话只要不把内侧展示出来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大明男人用了都说好!
于是这种发垫火了,店铺开在没生意的隐蔽处也成了保护客人隐私的一个卖点,最重要的是,这种产品适应性广,不管是什么材质的发冠都能用,价格还很便宜。
而就在这时候,旁的商人们也发现了这个产品,想要再一次开启模仿模式。
但他们很快发现市场已经接受了河南商人的商品,而且这个狡猾的河南人在此前收购了大量的假发,货源足足的,他们现在再去抢占这个市场,一个是没材料,另一个是没有办法压到这么低的价格。
于是,大商人看不起这点利润,小商人拼不起资金链,这个行业竟是被他成功吃下。
可以说,如今大明男人帽子里的那些秘密已经被他一手掌控。而最妙的是,这个商人在发迹后不忘帮持老家,现在他家乡的乡民们劳作之余的一个很大收入便是帮忙编织头发。
“据下头呈报,他们村子现在的收成很不错,已经有三成劳动力回乡了,还有不少人闲时也帮着收购起了头发。”蹇瑢含笑道。
对于每个地方的官员来说,人口的流动也是他们很重要的政绩,因此这个得到大量人口回流的县城也被送到了朝廷,此前当地的基层管理还因此得到了表彰,一说起这个,木白也有了些印象。
毕竟在那么多被表扬的基层官员中,难得有一个躺赢的,他还是有些记忆的。没想到当时看到的一个文书竟然和面前他看到的场景联系了起来。还怪有趣。
就在他了解情况期间,方才那两个大庭广众下摘头发的外邦商人向着酒楼的方向走了过来。
木白眨了眨眼睛,灵机一动,叫来随侍的小吏吩咐了两句后,原本被封锁的二层打开了一条口子,两个外邦人士一无所觉得被引到了空旷的两楼,然后在木白他们隔壁桌坐了下来。
有屏风相隔,这两人只能隐隐绰绰看到木白等人的身影,他们也没有多做留意,在这个地点遇到别人聚会是很常见,被应天府的初夏太阳晒到快融化的两人只求赶紧坐下来歇息一下。
而等到灌下两杯竹蔗水稍稍缓口气之后,两人立刻开始了交谈,当然,用的是他们自己的语言,他们浑然不知隔壁包厢有一个青年冲着同伴们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因为近年递增的外交任务,加上能顺利回国的大使大多都得到了提拔,大明的年轻一代中有不少都会有意学习番邦语言,而恰巧,这两人母国语言并不在生僻的那一挂,于是木白和他的小伙伴们光明正大的开启了偷听模式。
然后他们得知了一个有些让人意外的消息。
棉花在大明……似乎有些卖不动了。
闻言,木白微微蹙眉,给他做翻译的蹇瑢见状低声道:“殿下,臣这便让人去拿前两旬的物价。”
木白用手指点了点桌案表示同意,室内原本暗处站着的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立刻在躬身后悄然离去。
而称呼的改变也预兆着这次休闲活动到此结束,大家正式进入了工作模式。
从洪武帝坐上皇位开始,他老人家就对民间的物价十分看重。
让老百姓吃得起饭、穿得起衣服、生得起病一直是他的理想,也是最终目标之一,但在管理物价上,洪武帝采用的是简单粗暴的控制经济,也就是——不允许涨价。
除了强制固定物价之外,洪武帝还规定了铜钱的购买力,也正因为他这样的政策,才让明初那些随用随印,没有保证金的纸币没有造成金融崩塌。
但在现在,这样强制性的政策显然不适用,国家的发展是动态的,当年百废俱兴,国家的重点放在战后重建上,第一要素是满足人民的存活需求,而到了如今,民众的需求已经开始从活下去转为活得好。
在这种情况下,不放松一部分物价的管控的话,反而会压制住生产力和生产欲望。只是,经济也不是说放就放的。
在将经济交还给市场之前,大明也是做了非常多的准备。
首先是户部下头新建起了一个物价监督部门,他们负责在全国各地游走,将各地当月物价收集起来并交给中央,同时,他们还承担着发现当地的物价低于或者高于阈值之时向中央报警的职责。
另一方面,大明存储了大量的粮食。
在明朝军队屯田制度还在高效发挥作用,基本可以自给自足的当今,大明朝廷最大的财政支出是给官员和勋贵们发放俸禄,而在现在,这部分支出只占据全国收入的三十分之一。
如今的大明皇室不是个挥霍的性子,当今和太子的后宫情况又都很简单,也没什么烧钱的爱好,可以说是财政状态健康到不能再健康。
所以在这种状态下,大明的粮食储备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巅峰,这样说吧,就算大明从南到北都发生了需要中央赈济的灾害,以如今的粮食储备,大明也能撑到下一波新粮收获。
这部分粮食储备就是用来稳定粮价的武器。
如果有哪个商人作死想要操控粮价的话,光是玩经济战,朝廷就能将他所有的流动资产都掏空。
——当然,如果真有那一日,木白才不会傻到和他玩经济战呢,作为国家最高的权利掌控者,他疯了才会去和商贾玩经融,还不如直接釜底抽薪,人先绑他个十天半个月,一切都消停了。
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后,大明的政府开始一点点松手,如今市场已经在最初的震荡后渐渐回落,趋于平稳。
只要没有□□,全国的价格基本在一个可以接受的差价区间内。
作为如今除了稻谷外的第一进口商品,也是衣食住行中排行最初的基本产品,棉花的售价一直都在朝廷的密切监控之中,为了尽可能的引入和鼓励引进棉花,大明在棉花上的税率降到一个可以说几乎没有的程度。
此举在此前也非常成功,如今几乎人人可买的棉布价格就是证明,但现在这些番邦说的卖不动……就不得不让人在意了。
随着隔壁谈话的深入,这群正在偷听的大明栋梁们的表情渐渐变得古怪,而在拿到小吏奔跑送回了物价清单后,众人更是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啊这……
在之前他们猜到了各种棉花卖不动的问题,甚至还在揣测是不是有商人故意搞事,但他们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啊……
大明的好邻居,在大明建国后第一批发出友好信号的亦力把里,在发现大明在大量收购棉花之后决心也来淘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