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羽毛扇一转,看向罗本:“便由罗老先生来为我等仲裁如何?”
罗老先生含笑应了。
木白自也不会避战。二人击掌为誓后,阿土少年便拽着尚且一头雾水的哈拉提匆匆离去。比起两人火急火燎策马绝尘的背影,木白就淡定得多。
他先是牵着弟弟整理了下背囊,随后不慌不忙出门打了个转进了当铺,再出来时,两人已经一键换装,变成了两个皮肤黝黑的寻常汉人小孩。
在当铺购买的衣裳到底不够合身,好在现在是冬天,宽大的外衫还能在里头用原本的衣服撑起来些,但裤子就没办法了,两兄弟都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拽着裤腿走路。
虽然舒适度不太够,好在足够新鲜,第一次穿这样衣服的木文看起来兴致勃勃。
将带有异域风情的衣着放回租住的小院后,两兄弟便手拉着手向着民居方向走去。
嘿呀,阿土还是天真了,穿着明显是外地人的衣裳怎么可能问到消息咧?
“要探听消息,首要一点就是要融入到他们中去。”木白顺势指导起弟弟来。木小文用力点头,两个小圆眼中射出了崇拜的小眼神。
“那阿兄我们现在去哪儿?”
木白晃了下两人牵在一起的小手,笑眯眯问:“文儿猜一猜哦,阿兄给你一个提示,对老百姓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食!”木小文脆生生答道,“我们去吃饭饭吗?”
“不是哟!”木白晃了晃手指,“我们要去能够买到最便宜的食品的地方。”
第56章
可能是在同一种文化传统中长大的缘故,国人做事一贯会有些无言的默契。
譬如,总喜欢在高处建个揽月阁、摘星阁,譬如,几乎每条河边都会有个临江楼。
这点,在凤阳也未能免俗。
尽管他们这儿临的不是江,是淮河,尽管这座酒楼建造的位置其实距离淮河本河还有不少距离,谈不上个“临”字……呃,反正这楼就是叫了这名。
许是因为建造时候就是对口大明首都1酒楼去的,临江楼的外部装修极尽奢华,虽然不至于玉砌,但雕栏还是有的。
当然,为了不流失重要的文人群体,临江楼的装修也不是一路向着暴发户的方向前进,那是富贵中带着点淡雅,淡雅中还带着点田园风味,让人既可以有文人的风雅高洁又能有居于南山之下的脚踏实地……
或许这么说很空泛,这么说吧,临江楼是一幢外部金灿灿,内部设有各种纱、竹、木料装潢的带着隔断的小包间,甚至还装修了一个农村小院并且内置小桥流水的混搭风酒楼。
嗯……这就是汉人的酒楼风格吗?真的好别致啊。
离开云南后没进过酒楼的木家一双兄弟都张大了嘴巴。
片刻后,木文拉了下兄长,悄悄说:“阿兄,我觉得……不太好看哎……”
木白:= =
其实他也这么觉得。
如果放到数年以前,这幢楼一定不会给兄弟俩这样的感觉,但再精致再瑰丽的楼阁如果历时五年没有修缮过,也必然难以保持其原本相貌。
一般酒楼的经营模式应当是以营业收入滋养酒楼,每年定期进行维护,维护后的酒楼会吸引更多的客源,如此良性循环。
但如今看来,褪色的纱帘没有更换,青翠的竹枝已经枯萎,以稻草铺设的小茅屋顶端已经腐化塌陷……很显然,这幢楼就和这个凤阳城一样,只留下了金玉其外。
木白冲着弟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拉着弟弟的小手一点点走上咯吱作响的木质阶梯。
阿初、阿土和哈拉提已经先他们一步抵达,这点从木白一踏入酒楼就被跑堂伙计接引着上楼就能看出。
如果对方没打招呼的话,以木白这一身过于简朴的衣着以及一副小孩模样,估计连酒楼都进不去。
其实为了预防这种情况,木白之前还特地带了户籍册以及饭费来着,不过现在看来阿土还是非常靠谱的。
靠谱的阿土少年一看到木白兄弟,第一反应是双目瞠大,下一刻他就拍桌而起,一声“卑鄙”气势如虹。
他手指颤抖,抖抖索索地指着两个一身汉人装束的小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真的,他突然发现这对兄弟特别适合这个打扮,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那股子气韵就定了下来,一举手一投足间,除了皮肤黑了点,毫无违和感,好像他们生来就是穿着这种衣裳的。
两小孩汉文还好,他都能想象这两人这么穿着混到人群中是个什么模样了,绝对不会有人发现他们是外来人啊!他俩年纪小,那还不是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啊。
想到自己方才打听消息的时候那些汉人警惕又防备的眼神,阿土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但比心更痛的是他的钱包,还没开始对答案,他就知道这顿饭八成是自己请客了。
就在他捶胸顿足之际,木白拉着弟弟看了眼两个年轻人选择的位置——靠窗第一排,表情顿时就变成了= =
大冬天,夜里,坐在临水的窗边,这两人都不冷的吗?
汉人的居住地大多都比较寒冷,所以他们的房子也尽可能地造得较为封闭,但完全密封的房屋会过于昏暗,所以为了透光,汉人们就在窗户上糊了纸,既不会透风,又可以增加采光,一举两得。
据说,比较标准的窗纸是一种泡过桐油、摸上去比较滑腻的黄色纸张,其透光性和韧性均比较高,也不怕寻常的雨水。但一般人家都不会特地去买纸,通常是将自家写坏了的纸裁裁剪剪拼接黏贴就成了窗户纸。
他们沿途经过的很多旅社就是这样,也因此,木白知道这种窗子有个巨大的缺点——完、全、不保温。
纸张贴得再严密也是用浆糊和木框连接起来的,难免会有漏缝,再者说,为了保证透光率,也不能用太厚的纸,所以在冬天坐在窗边这种事……真的谁傻谁干。
而且大半夜黑灯瞎火的,在窗边能看啥啊?
木白拉着弟弟坐到了离窗边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餐桌的下首位。
一般来说,酒桌距离窗户、墙壁等封闭位置较远的地方便为下首,因为这儿是上菜位,且在必要时候也是服务全桌的位置。当然,以他们的关系也没必要分个主次,木白坐在这儿一方面是为了躲躲寒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
主位是负责买单来着=w=。
木小白可是有备而来啊,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预见了这一结果,阿土少年反而没有显摆此行所得,他冲着木白连连招手让他过来。
盛情难却之下,木白只能凑过去看看是什么让阿土这么兴奋。
一看之下,木白也不由有些惊愕。
只见阿土所指的窗棂之间并无纸张,透过窗棂他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色。
冬季天黑得早,此时不过傍晚,天色已经暗了大半。
城北的淮河水就像是无声的巨兽借着夜色埋伏在视线的盲点,但从各户人家中散逸出的暖黄色的灯光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城区内,犹如孔明灯一般,驱散了黑暗所带来的不安。
景色虽然还算不错,却也不至于让刚刚离开长安、开封两座大城市的木白吃惊。
他惊异的是自己站在窗口,却没有感到半分寒意。明明窗户没有贴纸,他却没有感到有带着寒意的江风吹入。
“你仔细看。”阿土满脸炫耀成功的骄傲。木白变换了角度仔细看去,这才发现窗棂上木料与木料的切割间有些许金属的反光。
咦?
小孩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探向那有反光的位置,随后他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寒的存在。
“这就是瓘玉哦!”阿土给露出了惊讶目光的木白介绍道,“也有人叫琉璃,不过一般都是珠串的模样,我家里就有个绿色的瓘玉串子,我是听说汉人有用它做宝器的,但这是第一次看到做成这种平面的。”
“是不是很厉害?从里面看出去就像什么都没有一样。”
后面的话木白没听进去,熟悉的名词瞬间触动了木白的记忆,他的大脑完全不顾主人此刻的心情,自动跳出了一连串与玻璃有关的化学计算公式。
什么氢氟酸刻玻璃,什么玻璃镀银,什么铅钡玻璃、钠钙玻璃全在脑中哗啦啦地转起了圈圈。
这不是木小白的理科生之魂突然爆发,而是曾经的小伙伴们本事滔天,硬生生地将这些知识塞进了他的脑中。
当初,为了让他能记住那些比绕口令还拗口的东西,木白的小伙伴们还联合起来将他骗入了丧尸世界。
那个世界的设定是文明基本灭绝,人类的所有资源都是为了活下去,自然不会追求什么味道和烹饪方式。更过分的是动物还都变异了,不能食用,唯一能食用的就只有黏糊糊且没味道的营养液,这可把木白恶心坏了。
他的同伴们有志一同地在背包里塞了一堆的食物,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歪理——只要让他将大脑记忆转为肌肉记忆就能背出天书,所以,这群不靠谱的家伙就用美食诱惑加威胁,逼迫他每杀一个丧尸,都要背一遍化学方程式。
作为一个被人掌握了饭碗的干饭人,木小白只能一边刷任务一边背书,其惨烈程度简直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而更过分的是,就算他已经那样了,在妖管局还有传闻说他砍丧尸时候嘴唇翕动的样子是在念咒,说他其实是法系职业装的武系。
我呸!是咱手中的四十米大刀不够锋利吗?若非妖管局内不能动武,木白都要让他们看一下什么叫带着知识的力量。
而事实也证明,小伙伴们当时的手段非常有效,比如木白现在一看到玻璃,脑子中就瞬间跳出了该如何如何的操作流程。
其实,他的小伙伴当初还提过,万一他掉到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世界,该如何从无到有靠这个技术发家致富赚取第一份金,但木白在进入本世界之后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咳咳,不过反正自己的局面已经打开了,所以应该也无所谓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这么想,木白突然仿佛感觉到眼前闪过一道光,那似乎是他的神队友推眼镜时产生的反光。
想起他那位神队友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说自己会看他的任务记录的模样,木白就悄悄打了个寒颤。
好吧,木小白收回手,他才不是怕神队友的奇怪手段呢,他就是预防着以后万一年纪大了得了老花眼看不见什么的,先做个准备而已。
这样想着的木白仗着年龄之便,看向了正给众人端茶倒水的跑堂伙计:“敢问这瓘玉在何处才能购买?”
伙计似乎已经习惯于听到这样的询问,他微微昂起下巴,有些骄傲地说道:“这是我们东家数年以前从大食商人那里购的。这种无色的瓘玉非常少见,这么一小块窗子在当时就价值一匹西域宝马,现在的话恐怕能抵得上一幢房了。”
“客人到得晚了些,若是在太阳落下的时候,这光透过我们的玻璃窗射进来,整个地上都是橙红色的,小的没文化找不出可以形容的词儿,反正是极其好看的。”
“对!”早到许多的阿土热情点赞,“我们来的时候看到了一点,确实漂亮。哎,可惜这东西太贵了,否则我也想给我家窗子上装一个,这多漂亮啊。”
……贵倒也不是很贵,木白抱着弟弟摸了摸这瓘玉之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眼神小小地闪动了一下,冒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铜板。
如果从那什么大食商人手里买,可能挺贵的,但如果自己造的话,价格可以说是非常的便宜。
这种透明玻璃的原材料在中原大地上广泛分布,烧制玻璃所需要的温度对于从秦汉时期就已经初步掌握炼铁术的华夏人而言更不是问题,唯一稍稍麻烦点的是制作工艺。
此前,华国人因为喜爱藏锋、含蓄之美,并不太能欣赏美得比较有攻击性的琉璃、水晶类材质。为了适应上层的审美喜好,工匠们在制作玻璃器的时候使用的是原材料为铅钡的玻璃粉,制作手法便是简单粗暴地将其放在模具内加热,脱模后再进行打磨即可。
这样制造出来的玻璃形制单一,且因为加热时温度不可控,废品率较高。但因为这种铅钡玻璃透明度低,带有玉石的光泽,再加上玻璃可以加以调色融合,成品即可以假乱真。又因其制作时候需要熬制,所以在民间它还有个特别贴切的称呼——药玉。
在北宋时期,当时的辽国就非常擅长制作玻璃器皿。当时的辽人对汉人文化相当痴迷,所以他们给自家的玻璃器取名瓘玉,这个叫法也传承到了元政府时期,而阿土所在的丽江地区又恰巧受到北元文化的影响,因此他脱口而出的便是这个名字。
药玉也好,瓘玉也罢,从根本上他们的制作手法和原材料就是走了歪路。
铅钡玻璃虽然能达到雾蒙蒙的效果,但它耐热性差,且含有毒性,加上同时期又出现了精美温润的瓷器,工匠们自是不会想方设法去改进玻璃,玻璃器便一直以装饰物的身份存在。
任何不能进入百姓生活中的物品都注定其只会是小众器物。事实上,只要改变一下玻璃的原材料,再优化一下玻璃的制造技术,就能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现在,这扇大门的钥匙就握在木白手中。
之前被迫背下的众多资料里面当然不会漏了玻璃的原材料如何获取,而十分恰巧的是,制造玻璃所必需的石英砂在全国最大最佳的产地之一……
便在这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安徽凤阳。
如此,有了玻璃器,在其后镀一层银就是镜子,在中间灌汞密封就是保温瓶胆,大冬天一直喝热水将不再是梦想。而且有了镜子就能做瞄准镜,千里之外取人头也能轻轻松松(大误)!
木白越想越兴奋。
随即,他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糟糕,玻璃好得,银难得。
大明朝的金银矿已经开采殆尽,银如今是用一点少一点的珍贵金属,如果他拿来涂玻璃的话估计要被咔嚓。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大明的白银多起来,多到政府觉得没必要管控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