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悯似乎怕隔墙有耳,朝门口看了一眼,确定外面没人才小声道:“请魏公公转告九千岁,皇上宣我今夜侍寝,顾某必不会叫九千岁失望,让九千岁放心。”
“哦?皇上让你今夜侍寝?”魏公公故意抬高了音量重复了一遍,要给顾悯难堪。
明明也是个七尺男儿,却偏偏要做这种以色侍人的勾当,跟那些勾栏院里的兔儿爷有什么不同?还不如他们这些做太监的有气节。
“那咱家这就回去给千岁爷复命,等顾常侍的好消息了。”魏公公手里的拂尘一甩,准备离开,却被顾悯伸手拦住。
“魏公公且慢,顾某还有一个问题。”
魏公公瞟着顾悯,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问题?”
顾悯双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眉头紧拧,神色慌张:“行刺圣驾乃是杀头的大罪,敢问魏公公,若是顾某按照九千岁的吩咐做了,他老人家是否真的能保住顾某的性命?”
魏公公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嗤,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嘲弄地道:“顾常侍是在质疑千岁爷的能耐吗?”
顾悯低眉敛目,谦恭地道:“不敢,但事关生死,还是当谨慎一些。”
魏公公看着顾悯,眼神轻蔑,好像在看一个胆小鬼,“你放心,千岁爷向来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对他老人家忠心的人,就算你因为刺杀皇上被抓,等到了锦衣卫的诏狱里,该如何处置不过就是千岁爷一句话的事,届时寻个与你容貌身量相似的死囚偷天换日,保你安然无恙。”
顾悯闻言紧皱的眉头舒展,松了口气,“那顾某就放心了,还请魏公公帮我转告九千岁,我一定不负使命!”
魏公公瞧不上顾悯的畏首畏尾,冷哼了一声,背着手出了揽月斋的宫门,并没注意到身后的顾悯一直盯着他的后背。
那双原本满含敬畏之意的黑眸,不过瞬间便变得深寒幽沉,像一口尘封多年的古井,抿着的唇边也慢慢浮出一个讥诮蔑然的弧度,与方才谨小慎微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准备今晚就刺杀小皇帝?”等到老太监走远瞧不见背影了,从顾悯的寝殿里走出来一个青衣太监,此人身材魁梧,声音粗沉,下颌有须,显然并不是真太监。
他名叫江水平,是平阳王手下的一名副将。
顾悯坐下来,重新端起刚才没来得及喝的那盏茶,淡淡“嗯”了声。
江水平不赞同地道:“你真信那老阉狗会保你安然无恙的话?”
顾悯喝了半盏茶,盖上杯盖,“当然不信。义父得罪的是杜谦仁,郭九尘不可能因为我和杜谦仁翻脸。”
江水平拍了拍额头,不解地问:“那你怎么还答应老阉狗?不过老阉狗为什么要刺杀皇帝?难不成,他还想杀了小皇帝谋朝篡位?”
顾悯不紧不慢地说:“郭九尘只是让我刺伤皇帝,没有让我下杀手,他的背后,应该是刘太后指使。”
江水平震惊,“竟然是太后想杀皇帝?你怎知?”
“我明面上是从安郡王府出来的,若是我是刺客,那安郡王自然也脱不了干系。”顾悯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杯盖,浓密的眼睫下垂半遮住黑眸,嘴角始终噙着若有似无的冷笑。
“近来皇帝时常出入安郡王府,越来越信任倚重他这位堂兄,安郡王为了讨小皇帝欢心,进言让小皇帝追封其生母为后,可小皇帝的生母不过是一出身卑贱的宫婢,刘太后自然不可能允准,为此事,皇帝还和太后闹得挺不愉快。”
顾悯解释得很详尽,江水平一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大老粗都听明白了,一拍大腿道:“所以刘太后就想要借刀杀人除掉安郡王?这招也太阴损了吧?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啊!”
顾悯道:“刘太后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小皇帝羽翼丰满,脱离她的掌控。”
“既然这样,那这趟浑水咱们就更不应该搅进去了,不仅救不了王爷,还白白被人利用。”江水平焦躁地在殿里踱来踱去,“得想办法出宫!”
顾悯镇定道:“不能出宫。”
江水平停在顾悯面前问:“为何?你难不成还真的想帮太后对付小皇帝?”
顾悯推开已经凉了的茶盏,抬眼看向江水平,眼里凝聚出决绝之色,语气森寒道:“是,杜谦仁给义父安的是大不敬之罪,假设皇帝死了,那这罪名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江水平似乎有点明白了顾悯的用意,心脏砰砰直跳,顾悯这招实在险之又险,却有奇效。
若是皇帝突然驾崩,朝野上下必然动乱,到那时,谁还顾得上处置平阳王?就算要处置,那也是等到新帝登基之后了。
“这是弑君杀头的大罪,你有把握全身而退?”江水平有些被顾悯说服,但仍有些担忧。
顾悯垂眸,眼里的狠决尽皆隐没,面上一片淡然,道:“这你无需担心,我自有保命的法子。”
江水平跟在平阳王身边多年,对顾悯这个平阳王义子的身世多少也有点耳闻,老王爷在被锦衣卫抓走之前,要他一切听命于顾悯行事,那想必对顾悯是十万个放心。
江水平喃喃道:“皇帝一死,京城可就要大乱了。”
顾悯放在桌上的手,一点点攥成拳捏紧,直到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冷笑道:“要的,就是越乱越好。”
—
戌时末,顾悯在自己宫里沐浴完,乘轿到了永乐宫。
永乐宫正殿前的廊檐底下挂了一排宫灯,将宫门前照得亮如白昼。
万忠全立在门口倚着一根大红柱子,拿拂尘掩面打了个呵欠,似乎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时辰,一见到顾悯出现,立刻眉开眼笑地迎了过去。
“顾常侍,得罪了,咱家得先搜一下您的身。”
顾悯自觉地展开双臂,点头道:“我懂,这是规矩。”
万忠全简单地在顾悯身上从头到脚拍了一遍,没摸到什么硬物便收回了手,“好了,顾常侍您请进吧,皇上在里面等您多时了。”
顾悯往万忠全手里塞了张银票,“多谢万公公。”
“顾常侍言重了,”万忠全笑眯眯地把银票收了,奉承顾悯道,“您正得圣眷,以后咱家还要多仰仗您的关照呢!”
顾悯淡淡笑过,走进了永乐宫内殿。
大殿里也是红烛高照,火光通明,烛芯燃烧不时发出阵阵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龙涎香的味道。
小皇帝半躺在一张紫檀镂空雕花贵妃榻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的话本。
他应该也是刚沐浴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绛红色寝衣,能看出薄衣下起伏的曲线骨感纤瘦;墨发未干,并未束起,如瀑布般披散在身后,有几缕滑落到身前,给他平添了几分慵懒。
跳跃的烛火,映照在小皇帝脸上,一袭红衣衬得小皇帝更加肤白如玉,眉目如画,有种雌雄莫辨的昳丽。
顾悯不着痕迹地打量完沈映,本欲移开视线,猝不及防又被红衣下的一抹白吸引住了目光。
小皇帝沐浴完贪凉没穿鞋袜,双脚随意地搭在卧榻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脚趾圆润,脚背白嫩,脚踝纤细,仿佛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无一丝瑕疵。
不愧是倾尽天下人的供养,养出来的少年天子。
只是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皮囊,里面藏的却是腐肉烂泥。
顾悯闭目定了定心神,走到贵妃榻前给皇帝请安:“请皇上圣躬安。”
沈映听到顾悯的声音,放下手里的话本册子,对着顾悯灿然一笑,指着旁边的一张圆桌,道:“朕安。你来了君恕,坐罢。”
君恕,是顾悯的表字。
顾悯谢恩坐下,沈映也从贵妃榻上起身坐到顾悯对面,抬手对立在一旁伺候的朔玉吩咐道:“朔玉,拿酒过来。”
朔玉出去了一趟,很快便端着一个托盘回来,托盘里放着两个青瓷酒壶和两个色泽通透的碧玉杯。
朔玉将两壶酒分别放在顾悯和沈映的手侧,又给两人的酒杯里倒满酒。
沈映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朝顾悯笑着说:“今夜还长,君恕先陪朕喝两杯,这是北凉进贡来的玉寒香,你品品看滋味如何。”
顾悯低头扫了眼酒杯,酒水荡漾在碧玉杯里,清澈见底,再抬头看小皇帝,眸光镇定,笑容里并无破绽可寻。
唯一的疑点就是酒是从两个酒壶里倒出来的,为何要多此一举?
沈映见顾悯没有要端起酒杯的意思,笑容逐渐收敛,冷不丁地将酒杯拍在桌上,不悦地道:“怎么?你不愿意陪朕饮酒?”
“臣不敢。”顾悯看着沈映肃然道,“臣只是想起来一件事,皇上饮酒前,谨慎起见,是否得先着人试毒?”
沈映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下,可以啊乱臣贼子,心眼儿还挺多。
不过只是迷.药,不是毒药,就算让人试毒也无妨。
于是沈映便朝朔玉使了个眼色,放下酒杯,慢条斯理道:“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提醒朕了,是该先试下毒,绝不能给某些乱臣贼子一丝谋害朕的机会。朔玉,你来替朕试下这两壶酒有没有毒。”
“是,皇上。”朔玉随便拿了个茶杯过来,往茶杯里分别倒了两个酒壶里的酒,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沈映观察着朔玉的表情,心里暗暗称赞,好样的朔玉,处变不惊,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没过一会儿,朔玉脸上逐渐染上两团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迷蒙,沈映以为朔玉只是不胜酒力,并没有往心里去,不过朔玉到底还是喝了迷.药,沈映怕他当场晕倒引起顾悯的怀疑,赶紧挥手让朔玉先退出去。
“看吧,没毒,现在可以放心喝了?”沈映举起酒杯,挑眉看着顾悯,嘴角下压,大有你要是还不肯喝那就是不给朕这个皇帝的面子,那朕可就要龙颜大怒的意思。
小太监已经试过毒了,那酒理应没有问题,顾悯暂时打消了心里的疑虑。
小皇帝想喝酒也好,等到喝醉了,到他动手的时候,也好少点动静。
“臣谢圣上赐酒。”顾悯没再犹豫,双手端起酒杯和沈映的杯子碰了一下,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沈映只是将酒杯放到唇边,装模作样小抿了一口,双眼偷偷盯着顾悯,等看到顾悯喝完了酒杯里的酒后,心里的窃喜逐渐按捺不住,仿佛已经看到顾悯成为他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他宰割的画面,脸上不禁流露出得意之色。
顾悯放下杯子,注意到小皇帝一双凤眸亮晶晶的,一直盯着自己看,心里起了一丝异样,忍不住敛眉问:“皇上在看什么?”
沈映大胆地伸手过去,挑起顾悯的下巴,笑吟吟地与他对上目光,“没什么,朕只是觉得今晚的君恕看起来,格外好看,让朕心动不已,朕真是期待你今晚的表现。”
第4章
顾悯还是第一次被人摸下巴“调戏”,眉头轻蹙了一下,隐忍道:“皇上说笑了。”
“朕没有同你开玩笑,难道君恕还不知道朕待你的心?”小皇帝眉眼弯弯,忽然放轻声音,吐气如兰道,“相信朕,今夜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保管让你终身难忘的夜晚。”
顾悯听出沈映话里的暧昧,却不为所动。
弑君屠龙,自然终身难忘,顾悯垂下眼皮,视线定格在小皇帝挑他下巴的那两根手指上,那两指纤纤,莹白如玉,如削葱根,这样动作由小皇帝做起来并不显下流轻浮,反而有种恣意洒脱。
顾悯脑中倏地闪回方才见过的小皇帝双足的颜色,似乎比他的手指还要白,十根脚趾头个个都圆润可爱的紧,不知道握在手里会是什么感觉……
恰恰沈映在此时收回了手,及时打住了顾悯发散的思绪,等顾悯回过神来,心下不由得暗恼自己今晚的失常,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人的脚,竟生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好似魔怔了一般。
“继续喝啊。”沈映并没有发觉顾悯眼底的那抹幽暗,见顾悯的杯子空了,催促顾悯给自己满上。
顾悯自小跟着平阳王在军中长大,军营里头喝起酒来都是以坛论,这区区一壶酒对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而且他也有心想转移注意力,命自己忘掉刚才脑海里浮现的画面,都不用沈映劝酒,痛快地接连饮了三杯。
沈映心下窃喜,目光时不时地往顾悯脸上飘,观察顾悯的脸色,就等着看顾悯什么时候晕过去。
他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毕竟也是第一次做这种给人下药的事,心里其实也很忐忑,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两杯。
玉寒香入口绵甜,味道虽不似寻常白酒辛辣,但后劲十足。
沈映并不知道此时自己的眼里已经弥漫上了一层濛濛水雾,白皙的双颊也浮起淡淡的粉晕,如同抹了层胭脂。
顾悯察觉到小皇帝落在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视线,在他看来,那视线里满含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暗示,缠绵又炽热。
小皇帝喜欢他,小皇帝想要他。
顾悯本以为自己会觉得被冒犯,会恼火,会愤怒,毕竟任何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都接受不了被一个同性这样用目光肆意打量,好像在看一件玩物。
顾悯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捏成拳,此时宫女太监都候在外面,寝殿里只有他和小皇帝,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可当他抬起头正准备出手时,等目光触及到眼前之人,却不由自主地凝固住。
烛火下的少年,容貌如被画工最精湛的丹青圣手勾勒出来的一般,眼波流转,顾盼神飞,红.唇翕合,色若春花,让人怀疑那唇上是不是涂了口脂,忍不住想品品是什么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