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倒,还是他装的。
江倦挣扎了一下,“不用了吧。太医说护养得不错,没有大碍的。”
薛放离轻嗤道:“真有大碍,他也不敢说出来。何况——”“你疼得太频繁。”
江倦欲言又止好半天,慢吞吞地说:“……好吧。”
实际上,他心里很慌,并且拉响了十级警报。
针灸好疼啊。
江倦很后悔。早知道他就不装心疾发作了,老老实实地抄会儿经,反正王爷很快就会赶到。
等一下。
他抄的经。
“王爷,”江倦说,“之前我还在太后娘娘那儿抄了经,但是没抄完。她说是给虞美人的,没写完会有事吗?”
薛放离掀起眼帘,若有所思地问他:“她让你抄的什么经?”
江倦想了一下,回答道:“好像叫什么《毕兰经》的。”
薛放离微笑道:“无事。”
——《毕兰经》用以镇压邪灵。死后不得往生,即使侥幸逃脱,也只能坠入畜生道,生生世世,死于非命。
江倦不知情,只当《毕兰经》与《大悲咒》之类的经书无异,是生者对死者往生的祝愿,皇太后却不可能不知情。
更有甚者,她礼佛多年,对因果报应深信不疑。《毕兰经》如此阴毒,于誊写之人自然也福报有损,她是特意让江倦抄的。
江倦却一无所知,还为自己没抄完而担心。
薛放离淡淡道:“果真不能留你一个人。”
江倦眨眨眼睛,“啊?”
薛放离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江倦等了一会儿,只好撩开帘子,看了一路的风景。
妙灵寺建在山间,不同于别庄的紫藤花海,这里草木葱茏,黄墙黑瓦,别有一番意境。
马车停好,江倦刚松开帘子,薛放离又要抱起他,江倦摇摇头,“我走得了。”
薛放离撩起眼皮,江倦自己往外钻,结果他没扶稳马车,脚底也突然滑了一下,幸好有只手及时揽住了他的腰。
“怎会柔弱至此。”
薛放离漫不经心地说着,把江倦扣入怀中重新抱了起来。
江倦:“我只是脚滑了。”
薛放离:“嗯。”
他应了一声,但明显没把江倦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在逞强,仍是把人抱在怀里。
江倦:“……”
他一度怀疑王爷把他当成了人形抱枕,不然没法解释怎么抱他抱得这么顺手。
不过,他这条咸鱼连面都不用自己翻,还是有点快乐的。
江倦咸咸地叹了口气,薛放离也没看他,只是问:“怎么了?”
江倦反思自我:“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连路都不用自己走,我好过分。”
“这又如何?”
薛放离口吻平常,好似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还道:“本王见你不爱让人伺候太多,若是你愿意,只会更闲适。”
江倦十分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
他的临终关怀还没有结束,王爷虽然病得严重但还健在,现在他得支棱起来,不能躺得太平,他还要营业。
薛放离抱着江倦走出马车,高管事候了好一阵子,见状小跑过来,“王爷、王妃,你们可算来了。”
顿了一下,高管事小声地说:“王爷,奴才刚才似乎瞧见了蒋公子。要是奴才没看错,将军府上也来了人……”
他在同薛放离说话,但连续两个关键词——蒋公子、将军府,让江倦也跟着警惕了起来。
主角受的至交好友之一,蒋轻凉,就是将军府上的公子。
应该碰不上吧?
江倦心不在焉地想着,薛放离淡漠的“嗯”了一声,抬脚踏入妙灵寺。
妙灵寺不算什么大寺庙,但香火还是不少,而薛放离身份尊贵,自有小沙弥跟着他。他再度返回,小沙弥忙不迭行礼:“王、王……”
江倦好奇地抬头张望,小沙弥看见他的脸,愣了一下。
薛放离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问:“还未看够?”
小沙弥脸是红的,心却又是凉的——吓得。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王、王爷,贫僧……”
江倦奇怪地看他,后颈突然被一只手按上,迫使他把脸埋入自己怀中。
“王爷?”
薛放离动手动得猝不及防,江倦也挣扎不开,他茫然地问:“怎么了?”
薛放离低下头,少年睫毛眨动,眼神又无辜极了,他压抑着内心无名的躁动,温和地说:“有风来。”
江倦信以为真,“哦。”
他被按在怀里,什么也看不见,毫无安全感,只好紧紧地抓住薛放离的衣袖。
薛放离盯着他看,忽而生出了一个的念头。
不止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他还想要更多。
想让少年就这样乖顺地由他抱在怀中,想让少年伸出手只抓得住他,想让少年永无止境地对他心软对他同情,更想让少年——不期而然地,薛放离想起小沙弥看江倦的眼神。
惊艳的、痴迷的。
薛放离脚步一顿。
出于惯性,江倦一下撞在了他的胸口处,不算很疼,但江倦还是被撞得有点发懵,他抬起了头。
薛放离与他对视。
江倦专注地看他,目光润泽、眼神纯然。
模糊的欲念在心底发酵,他却无法勘破。
“王爷,”江倦唤了一声,正要问怎么了,突然看见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他停顿几秒,这才又说,“罗汉堂……”
“王爷,我想去罗汉堂数罗汉,可以吗?”
数罗汉是一种挺有意思卜算方式。罗汉堂内摆放有许多尊罗汉,每一尊罗汉都有一个灵签,以特定的方式数到罗汉之后,根据灵签上的偈语,所求、所问之事也有了结果。
江倦每次看见罗汉堂,都喜欢进去数一下,不过他纯粹是觉得有意思,倒也没什么所求、所问之事。
薛放离侧眸望去,片刻后,抬脚走入罗汉堂。
“罗汉要自己数的,”江倦说,“王爷,你真的可以放我下来了。”
薛放离却置若罔闻,只问他:“你想走哪一边?”
“左边……”
江倦下意识回答,薛放离便依言从左侧走入,江倦见他不松手,只好选择屈服,“那你慢一点呀。”
薛放离颔首,走了没几步,江倦又恍然大悟道:“等一下,忘了一件好重要的事情。”
他停下脚步,江倦则双手合十,微微低下头,似乎在认真地许愿。
庙宇庄严肃穆,神态各异的罗汉居高临下地凝望世人,江倦睫毛轻垂,姿态虔诚,青烟缭绕而过,沾在他的眼角眉梢上,少年的脸庞再看不真切。
这一瞬间,他在薛放离的怀里,却又好似隔着千山万水,比及云烟还要缥缈一些。
心中升起无尽的烦躁,薛放离揽着他的手倏地一紧,江倦睁开眼睛,奇怪地问他:“王爷,怎么了?”
薛放离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你想要什么,连本王都给不了,还要让你求神拜佛。”
江倦一愣,摇了摇头,“我没有许愿,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却不肯再说了,薛放离定定地望着他,汹涌的、晦暗的情绪在眼底滋生。
他该剜了那小沙弥的眼睛。
他该砸了这罗汉堂。
他该——“王爷。”
衣袖被轻轻扯动,少年清越、柔和的声音响起,薛放离冷漠地望过来,江倦抬起手,指尖即将触上他的眼皮,又停下了动作。
江倦担忧地说:“你眼睛里好多血丝啊。”
“怎么了吗?”
薛放离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的手,这眼神如有实质,江倦竟觉得滚烫,他忍不住蜷了一下,就要收回,却被一把握住。
薛放离握得很紧,也很用力。
江倦觉得疼,可是他又觉得王爷不会故意弄疼他,便忍着疼问:“王爷,你又难受了吗?”
他勉强忍得住疼,却忍不住眼泪,睫毛沾上水汽,眼底也潮成一片,江倦却还在问:“你要休息吗?”
薛放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放离才缓缓地开口:“不用。”
“数你的罗汉。”
他松开了手,江倦的手上又被捏出了几道红痕,艳生生的一片,好似雪中的红梅,而少年的脸庞上还沾满水汽。
菩萨无喜无悲,更不会哭泣。
他的小菩萨却会。小菩萨怕疼又爱哭,可只有他疼起来,哭成泥菩萨,才好似在人间。
想让他疼,又怕他哭。
想让他哭,又怕他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