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福那把即使失真后依旧带着地方口音的,又低又诡异的、梦魇般的声音从他耳边消失了,他仿佛一下被人从另一个世界拉回现实。
他从来没想过,解临身上这种读不到的特性还能发挥出这种作用。
解临看他不说话,反倒不习惯:“你不用忍,想去洗手就去洗吧,要是嫌我刚才不打声招呼就碰你的手……”
解临话没说完,就听池青洗手前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解临:“什么?”
池青:“我说谢谢。”
“不客气,其实我听见了,”解临说,“我就是想再听你说一遍。”
“……”
“没想到你这个人偶尔还是讲点道理的。”解临又说。
池青:“……”
有些人就是不能递杆子,就知道顺杆往上爬。
池青洗完手回来时,姜宇正好挂电话。
“我说我是物业,前段时间小区里发生的事情给住户造成一定影响,让他别害怕,如果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但他的反应很冷静,他说他没有什么线索。”
姜宇挂完电话后回忆那通电话里那名叫‘小康’的男孩的反应,变声期男生独有的粗哑声音语调很平,几乎没有什么起伏。
“有一点挺奇怪的,他好像很急着挂电话。”
当时姜宇没多想,只是隐约通过听筒,听到婴儿的哇哇哭声,哭声听起来微弱且遥远,可能是从虚掩着的门里传出来的。
姜宇问:“有人在哭吗?”
男孩粗哑的声音很冷静的说:“没什么。因为楼上太吵……所以弟弟哭了。”
“……他就说楼上太吵,弟弟哭了。”
姜宇就目前所收集到的信息而言,并没有听出这番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但他看到池青和解临两个人忽然间变了脸色——
姜宇隐约觉得事态可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让他感觉心一慌:“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解临:“把他家地址报给我。”
姜宇:“12栋,5……506。”
姜宇报完李广福家地址,眼睁睁看着解临和池青两个人明明没有任何沟通,却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件事情,他们俩一前一后推开门,往外冲了出去。
高速路上。
解临车速很快,他似乎根本不考虑超速罚款和计分。
池青第二次坐在这辆车副驾驶的位置上,却和解临从对手的身份戏剧性地转化成了“队友”。
他原本想用其他方法侧面敲打季鸣锐,比如说让他多调查调查李广福的家庭关系,其他的目前没实质性证据,很难讲。但是电话里男孩说的那句话和婴儿啼哭却不得不让他多想。
虽然他不知道解临为什么会跟他一起出来。
旁边车道的司机看着一辆黑色迈巴赫不断超车,他嘴里吐槽了一句“这是高速啊,飙什么车,不要命了”,吐槽完再抬眼连那辆车车尾气都看不着了。
道路两边夜景飞速倒退,一排排街灯残影以惊人的速度略过。
解临从高架上一路飙进街区,这才逼不得已将速度稍稍放慢了些,拐弯时说:“凶手在找‘代替品’练手的时候,比起这个‘代替品’的易得性,特殊性才是要考虑的重点。换句话说,猫和他真正想实施犯罪的对象之间一定会有某种关联,这就和很多连环杀人案里受害人身上都有同样的共性一样,809连环杀人案里死者的共性只是‘长得漂亮’,事后也证明凶手的确因为某人而对漂亮女人怀有某种情结。”
解临说话的时候,前面那辆车的车尾灯透过车窗倒映在他脸上,强烈的光影投下,将他那双原本浅褐色的、常年含笑的眼睛遮住。
他接着又说:“我跟你的想法应该大致一样。你是不是也觉得……猫的形体大小,跟婴儿很像?”
“……”
现在池青知道为什么他会一起冲出来了。
比起惊讶于解临的敏锐,池青更惊讶于这人的思维模式,如果不是不小心碰到李广福的手,他再怎么样也不会把猫和婴儿联想到一起去。
能够产生这个想法的人,危险程度不亚于事件本身。
池青没能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的时间。
拐过前面街道,对面就是海茂,等会儿该怎么行动才是目前的重点。
“在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情况之前不能硬闯,”解临在极短的时间内串联起所有信息,忽然说:“会扮物业吗。”
池青:“?”
解临:“你就说‘你好我是物业,刚才给你打过电话’就行,说一句试试。”
“你好,”池青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连眼皮都没掀,展现出凭实力在演艺圈缓缓下沉的演技,不咸不淡地说,“我是物业。”
“…………”
解临没再说话。
池青:“有问题?”
“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爹,”解临中肯地评价道,“这活交给我,等会儿你往旁边站,别让他注意到你就行。”
池青:“……”
海茂小区。
12栋,第五层。
砖红色的门紧闭,门边上贴着老旧的对联,由于这年早过完了,对联四个角已经卷起。
屋内家具都是早些年配置的,房间内有很重的生活痕迹。
房屋布局两室一厅,客厅既充当活动区域,也充当孩子用来写作业的书房。
其中一间用屏风手动划分开的小隔间里,躺着一个仅半岁的婴儿,婴儿此刻正在大哭,他似乎是知道危险在向他逼近,浑身上下都哭红了,紧握成拳的小手在空气里胡乱挥舞。
“哇呜呜呜——”
婴儿一度哭得岔气。
但是站在婴儿床边默默看着他的男孩却没有任何反应。
男孩身上穿的还是那件附近学校那套初中校服,婴儿床虽然挡住了他腰部以下的位置,但是透过几道木质栏杆缝隙,隐约可以窥见一抹银光。
男孩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把新的锯齿刀。
他正在看婴儿细腻的脖子,然后目光缓缓下移,最后落在婴儿起伏剧烈的胸膛上,第2-5根肋骨之间。
他抬起手腕,一点点划开弟弟白嫩细腻的皮肉的时候,血液缓慢涌出,和尖锐交错的刀尖融合在一起。
男孩通过这与众不同的触感深刻地感受到这不是猫,这是人的皮肉,他的手腕因为激动而颤栗地直发抖,然而刀尖才刚刚划破皮肤,门铃声却突兀地响起。
他等了一阵,门外的人却像是知道他在家似的,门铃声响了很久都没停。
“谁?”他拎着刀走到门口。
“物业,”门外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漫不经心,“接到投诉,你们觉得楼上吵。”
男孩将门打开一道缝,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
男人又说:“刚刚我已经和楼上住户沟通过了,他们说可能是隔音问题,以后会注意……”男人说到这声音微顿,“你弟弟还在哭?”
婴儿啼哭声异常清晰。
男孩缓缓握紧背在身后的刀,联系起刚才那通电话,没有怀疑,只是急着关门:“他可能饿了。”
然而解临的手在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将手伸进门缝间隙,手指倏然用力绷紧,牢牢抵住那道缝隙。
在他抵住缝隙的同时,由于扮演物业并不合格所以只能靠边站的池青直接抬脚将门踹开——他踹门的时候手还维持着插在衣服口袋里的姿势,脸上表情一点没变过。
池青活像一个带着小弟上门找茬的,踹完门冷声催促:“动作快点。”
因为池青这一下,解临有了足够的活动空间,立刻跻身进屋。
十二三岁的男孩对上一名成年男性,在力量上并不占优势。
男孩被扑倒在地之后花了几秒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还有刀,但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手腕已经被解临牢牢摁住。
解临抽出男孩手里那把沾着血的刀,初步确认完婴儿的伤势情况,这才有时间回应池青那句催促:“……我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够确切,你不像他爹,你像上门讨债的。”
第15章 旧案
“刀是我偷的。”
男孩全名李康,他坐在审讯室对面那把椅子上,过大的校服将他整个人裹着,袖口有一滩暗色,那是刚刚不小心沾到的血迹。
“之前那把也是,我和小良(便利店小男孩)是朋友,我经常过去找他玩。我知道杂货店里没有装监控,所以我偷了刀,他也不会注意。”他甚至还知道不留信息的重要性,“如果我留下购买记录,你们很容易找到我。”
“可能是因为杀得太多吧,流浪猫逐渐不在工厂聚集,那天我空着手从工厂回家,王阿婆家窗没关,她家那只猫就趴在窗口。抓猫的时候手机掉了,我来不及捡。”
“我知道手机掉在现场你们肯定会找到我,而我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出现在她家里,所以我拿走了柜子上的木雕。”
“为什么选猫?……因为猫和弟弟一样小啊。”
李康哪怕是被抓了现行也不显紧张,由于正值青春期、他脸上长了一片痘痘,很普通的一张脸,看上去和无数坐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没有任何差别,嘴里说出口的话让隔着玻璃大喊大叫‘不可能是我儿子,这里面一定有误会’的李广福逐渐沉默。
李康的后妈是一名车间工人,今天本在上晚班,接到消息立马赶过来,隔着玻璃又哭又骂。
而李康微微抬起头,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我早知道他和那个女人在我妈死前就偷偷在一起了,我妈一去世,就迫不及待结了婚。我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想杀他了。”
“哐!”
玻璃窗被女人猛地用拳头砸了好几下。
房间内隔音很好,听不见女人在喊什么,凭借口形依稀能辨认出半句话:‘……你这个畜生’。
李康平淡的五官这才动了动,他不顾在门外叫喊的女人,说:“刚才那刀不应该动他的胳膊,我应该先划开他的喉管。”
审讯室里,季鸣锐坐在男孩对面,被这来自孩童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震得说不出话。
李康被带出去之后,女人不顾阻拦作势就要扑上来:“他是你弟弟啊——他甚至都没满一岁——”
拉扯间,校服领口歪斜,露出了李康脖颈间一条很普通的银质项链,从露出来的边角形状看,吊坠应该是一枚十字架。
小组三人刚上任,平时终日泡在街坊邻里鸡毛蒜皮里,第一次直面案件。
一起很普通的流浪猫被杀事件,李广福、李康、以及后赶到的女人,他们住在海茂小区里,平时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谁也没想过正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背后却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季鸣锐在审讯本上匆匆写下几句总结,武志斌连夜赶来后,他把剩下的流程交给更有经验的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