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人’。他自称守门人,说背后是一条康庄大道。臣觉得这个字眼有些耳熟,思索良久,忽然想起——据守临花阁密道的龟公,也称自己为‘守门人’。”
皇帝径自沉吟:这个细节,尚未听御前侍卫禀报过。昨夜地下密道爆炸,沈柒、豫王和苏晏就在当场,是不是真的,一问便知,沈柒不可能、也没必要去撒一个会被人轻易拆穿的谎。至于“细作”之说的真假……
沈柒接着道:“于是臣不禁怀疑,隐剑门、七杀营,与宁王之间有什么关联?昨夜火药库爆炸,甚至更早前的诸多意外,是否也与宁王有关?”
皇帝听了不置可否,反问:“朕有一点不解,你是从何得知细作的身份?”
沈柒答:“冯去恶在伏法前,于北镇抚司诏狱里招认的。臣原本还当他临死胡乱攀咬,并未详查那个所谓的联络人,昨夜接触之下,才发现当时他的证词极有可能是真实的。宁王不忿信王之死,一边在朝臣中寻找效忠者,一边培植江湖势力,蓄养死士。除了怀有僭乱之心,臣无法想象他这么做还有什么其他意图。”
“冯去恶……”皇帝缓缓道,“这个名字,朕很久没有听到了。
“朕记得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从你口中,似乎……也和宁王归成一处?”
沈柒知道皇帝说的是哪一次。
去年六月底,苏晏即将离京的前一日。皇帝召他问罪,因为他假传口谕,擅自带中了春药的苏晏出宫,最后被罚在诏狱关押了半个月。
而那次,其实是旧事重提,他和皇帝最早谈论此事,是在六月初七,苏晏生辰的那一天。
苏晏在养心殿等待天子为他加冠,而皇帝迟迟未倒,正是因为从永宁宫回来的半路上,召见了进宫面圣的沈柒。
“臣审问了冯去恶,得知去年宁王曾派使者来暗访他。臣怀疑他私下结交藩王,有所图谋,刚刚去他家搜寻证据,但那里被查抄一空,并找不出什么来往书信之类。臣窃以为此事关系重大,故而前来禀报皇爷。”
沈柒当初这样禀道。
那时皇帝很是重视,两人谈论许久,怀疑宁王暗中收买京官与天子亲军,阴有所图。
可为什么,至今大半年过去,皇帝却仿佛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一样,对此毫无举措?刚刚听他再一次提起宁王,甚至露出了喜怒莫测的神色……沈柒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景隆帝将茶杯“砰”的一声放回桌面,“沈柒啊沈柒,你可知何为‘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柒低头:“臣不知说错了什么,还请皇爷明示。”
皇帝起身,踱到他面前,“抬起头来,看着朕——朕给你解惑。”
沈柒转瞬间千百忍抑,直到确定神情与目光绝无异样了,才抬头,恭顺地望向天子含威不露的容颜。
皇帝直视他,说道:“宁王不可能僭乱。”
这句话说得十分笃定。沈柒微怔,不禁反问:“皇爷何出此言?”
“因为他没有造反的心力,更没有造反的理由——一个无嗣而将死之人,争这张龙椅,给谁坐?”
沈柒内心震惊,神情有些凝滞:“将……死?”
“否则,你以为朕这半年多以来毫无动静,是因为对此事不以为意?”皇帝沉声道,“宁王得了肺痨,命不久矣。”
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浓厚,像漫天阴云,黑沉沉地朝他头顶压下来。沈柒攥紧了拳头,沙哑地问:“宁王远在河南封地,病情是否属实,还有待核查。”
“朕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派了慰问的官员,带太医院的三名太医前往河南,为宁王会诊。”
皇帝吩咐蓝喜:“请汪院使过来。”
不久,汪春甫背着药箱赶到,还以为皇帝头疾又发作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道:“汪院使也去了。让他给你说说宁王的病情罢。”
汪春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让他来举证的。于是详细又说了一遍当时的情况,最后总结道:“宁王殿下所患,的的确确是痨瘵,而且病情深重,并非一日之症。臣敢以四十余年从医经验担保,诊断错不了。更何况,就算臣误诊,其他两位太医也不会都误诊吧?”
沈柒脑中嗡嗡作响,出于职业性习惯,又问了句:“确认是宁王本人?万一是个形容肖似的替身……”
汪春甫笑了:“沈大人!宁王殿下才二十七岁。他还未出生的时候,老夫就已经是先帝秦王府里的医官了,如何会认不出,是不是本人?他前胸连着肋下三颗红痣,老夫诊治时看得真切,错不了。”
痨瘵……是啊,一个得了绝症的藩王,又没有子嗣,有什么心力与理由谋逆篡位?
宁王清洗了嫌疑,那么冯去恶的证词算什么?所谓的细作算什么?他沈柒今夜遇到的馄饨摊老板,与暗中盯梢他的褚渊,又算什么?
沈柒面色寒凉,漠然道:“臣要见褚渊,褚副统领。”
蓝喜尖声道:“大胆!你想见谁,皇爷就要召见谁?哪个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御前如此狂妄嚣张?”
景隆帝摆了摆手,“他想讨个究竟,朕给他便是。传褚渊。”
片刻后,褚渊一身袍甲进入殿内,抱拳道:“臣奉召。”
皇帝朝沈柒抬了抬下颌:“他问你什么,照实回答。”
“臣遵命。”
沈柒问:“褚副统领今夜是否伴驾?”
褚渊道:“是。”
“中途可有离开,去了哪里?”
“中途并未离开。对了,圣驾在……”褚渊目视皇帝,似乎在请示圣意。
皇帝颔首:“照实说。”
“在苏大人府上时,我接到眼线密报,说打探道到隐剑门余孽的异动,说就在豫王府附近。于是我向皇爷禀告后提前一步离开,前往豫王府,通知豫王殿下加强防备,顺道在王府前的大街上接驾。”
所以,高朔看见褚渊离开,确有其事。但褚渊并非去盯梢他,而是去了豫王府……那么在馄饨摊附近,那个盯梢他的褚渊又是谁?
不,那个身影或许并不是褚渊,只是肤色、外貌有几分相似。灯光昏暗,又隔了十几步远,惊鸿一瞥之下,也不排除自己先入为主,认错人的可能性。
——与其说是“认错人”,不如说是对方故意混淆视听,让他误以为盯梢者是褚渊,以为皇帝早已察觉,为了自保,才不得不抢先赶来交代情况,出首宁王。
——结果宁王早已在皇帝这里洗清嫌疑,只是他不知道而已。那么他对皇帝所说的一切,岂不都是无中生有的诬陷?
——诬陷亲王有僭乱谋逆之心,是何等的欺君大罪!
——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帝宽仁,原谅他情急生乱,可将来他再提起冯去恶、宁王,甚至是隐剑门、七杀营之事,皇帝还会再相信他的话么?
好厉害的局,把一个人的性情与举动算到了极致,他沈柒这回,栽得不冤!
沈柒深深地吐出口气,一撩衣摆,跪地行了个叩首礼:“臣……有罪。”
皇帝挥手,示意汪春甫与褚渊都退下。
褚渊不放心,提醒道:“皇爷龙体要紧……”暗示沈柒此人并不可靠,不可在无人护卫的情况下,让他接近。
皇帝却说:“朕心里有数。”他俯视沈柒的后背,“沈同知在昨夜捕寇时受了骨伤,如今连抬臂都有困难,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褚渊这才告退。
皇帝折到书桌边,寥寥数笔写了张纸条,递给蓝喜,示意他也退下。
蓝喜知道皇帝这是要和沈同知独处密谈,圣意已决谁也劝不动,只得躬身告退。
到了殿外,他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密召苏晏来养心殿,即刻就办。”
第190章 不掉他一块肉
沈柒在养心殿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足足跪了半个时辰,才见景隆帝从内殿出来,想是已经用膳与沐浴过,在寝衣外披了件宽松的道袍,擦过的长发还有些濡湿,整齐地披在肩背。
皇帝坐下后,便有两名内侍捧着大炭盆上前,放在椅背后不远处。地龙早已烧起来,殿内并不需要炭盆取暖,这炭盆是用来烘干头发的。
“朕让你等,可没让你跪着等。”皇帝拈起桌面上的诗集,随意翻看。
沈柒谢罪:“是臣自知办事不力,愧对君恩,不敢站着候驾。”
“办事不力?”皇帝嗤笑一声,“这个定论未免太过轻飘飘——你那是污蔑构陷藩王谋逆,抄家灭族的大罪。”
“臣万死不敢,请皇爷明察!”
“怎么,你还想替自己辩解一番?行,朕给你这个机会,看你如何砌词狡辩,你说吧。”
沈柒在等待时已打好腹稿,一脉诚恳地说:“臣有失察之罪,不慎落入奸人圈套,才将错误的情报禀告皇爷,损害了宁王殿下的清誉,但绝无刻意构陷之心。”
皇帝反问:“圈套?那你倒是说说,是谁设下的圈套,难不成是已成冢中枯骨的冯去恶?”
“不,冯去恶只是幕后者的一颗卒子。他自称曾是信王的人,想必不假,因为臣也调查过,他的确是信王府幕僚出身,在任锦衣卫后将这出身隐藏了十几年。信王死后,有人打着宁王的旗号来暗中联系他,说要替胞兄复仇,冯去恶信了,转而替此人做事,这才有了东苑叶东楼一案。临死前,冯去恶将‘宁王谋反’这个秘密作为减刑的筹码告诉臣,臣以为他求生心切,也信了——疏于判断,此臣之错一。”
“还有呢?”
“臣未加证实,便匆匆进宫将情报禀明皇爷,以至皇爷还要耗费人力物力前往河南核查宁王的病情。贪功冒进,此臣之错二。”
能在冯去恶手下隐忍十年,如何会是冲动之人?你这不是贪功冒进,而是要找借口进宫,把苏晏带走。事后朕盘问起来,你还百般做作满嘴谎言,着实可恶。如此看来,只怕找大夫开药解酒也是托词,当时就趁火打劫了!
梅仙汤那次,毫无疑问也是你,苏晏为了替你打掩护,回答时模棱两可,想叫豫王去背黑锅。
豫王是不干净,但苏晏对他心怀怨愤和戒备,反倒不足为患。而这个沈柒……
皇帝心生杀机,遂微微冷笑:“还有呢?”
“还有……皇爷睿略,万事胸有成竹,臣却枉自担心,唯恐奸人蒙蔽圣听,故而一而再地举报宁王殿下。自作聪明,此臣之错三。”
沈柒说完,伏地不起。
“没了?就这么不痛不痒的三条罪名?甚至连罪名都谈不上,只能算失误。”皇帝把诗集往桌面一丢,“把责任全推给了幕后的奸人,好个巧舌如簧的沈七郎!”
沈柒直起上身,平静地道:“臣以上所言,无一字不是出自肺腑。皇爷若是不信,臣可以任凭处置。但臣有一赊愿,求皇爷成全——”
“说。”
“臣奉命调查刺杀太子案、鸿胪寺案,追踪隐剑门余孽浮音,直至深入密道发现七杀营地下据点。感觉这一系列事件背后,似乎都有个影子在操纵。臣竭尽所能地追查这个影子,自觉正一步一步靠近,接下来,臣还想调查火药库爆炸案——
“倘若就此戛然而止,臣志愿难酬,虽死不能瞑目!
“故而臣恳请皇爷,让臣戴罪立功继续追查下去,等抓到了那个幕后黑手,皇爷想怎么处置臣,臣都欣然领受。”
皇帝沉默片刻,问:“你查出什么了,幕后者的身份?动机?”
沈柒答:“臣尚且不知幕后者是什么身份,动机为何,只能肯定一点——此人必然对皇爷,对小爷,甚至对朝堂上下与社稷稳固都怀着莫大的恶意。”
皇帝面上毫不动容,“若是对朝堂上下都有恶意,那就用七杀营的刺客把柱国大臣们暗杀掉岂不是更直接?何必暗中来拉拢部分朝臣。还是说,包括你沈柒在内的这些被笼络的目标,本就有隙可钻?
“所以你是对朕治国理政的手段不满呢,还是因为视为囊中之物的职位也好、什么人也好——始终没能到手,故而对朕心怀怨望?”
两个选择都是诛心的送命题!沈柒恂然道:“臣唯有一腔忠君爱国的碧血,绝无异心,万望皇爷明鉴!”
“碧血啊。”皇帝叹道,“这个朕倒是信,毕竟你可是在李首辅口中得到了‘义士’之誉的。再说,你身上的伤不也是在追捕贼人时落下的么,可堪为证。”
沈柒听了,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觉得不对劲——
李承风称赞他一声“义士”,是出于他为保护苏晏,硬生生受了梳洗酷刑的“义举”。而昨夜他在临花阁密道内受伤,也是为了保护苏晏。皇帝刚从豫王府回来,详情一问便知。如此看来,所谓“碧血”,到底是洒给了谁,皇帝哪能不知?
果然,就听皇帝接着道:“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你知道这个典故,看来还读过些书,可前半句是什么,你知道么?”
无论知不知道,此刻都只能说不知。沈柒低头:“请皇爷赐教。”
“前半句是‘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这腔碧血,是屈死者的血,是恨血!你以苌弘自比,是在怨恨朕对你忠心见疑,刻薄寡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