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若是不理,会怎么样?”
“不理,这些读书人会一直坐下来,然后新政三罪就会流传出,皇上一旦知道,虞山书院从上到下都别想活着!他这是逼着老夫妥协,岂有此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法子……”杨慎行忽然看向他,“玉儿,雍凉的那些考生,你请过来了吗?”
一提这个,方瑾玉就想到尚瑾凌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就不知道该怎么提。
“怎么回事?”杨慎行看了看门外,“你一个人回来?”
方瑾玉低头歉疚道:“外祖,玉儿无能,没有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带过来。”
“小子?你指的是谁?”
“是……”方瑾玉欲言又止,最终抬起头气愤道,“是方瑾凌!”
“方瑾凌?”杨慎行觉得这名字熟悉,联想到方瑾玉,顿时想起来了,“是文成的嫡子,随母去了尚家的那个孩子?”
“对,就是他!”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也来参加院试?”
方瑾玉点头,“是,那病秧子看起来身体似乎好了些。”他眼珠转了转,然后道,“外祖,我看那些考生不用搭理也罢,都是些穷酸。方瑾凌仗着西陵公,在这群人里面犹如众星拱月,我今天去,还没说明来意,就被他先羞辱了一番,扬言还要打断我的腿。”
杨慎行一怔,“什么?”
“祖父,他还记恨杨家呢,怎么可能会帮我们?”
杨慎行眉间皱起,脸色沉下来,气笑了,“好狂妄的小子,就不怕老夫治他一个出言不逊之罪?”
方瑾玉道:“他说咱们有求于他,他不怕,反正得您亲自去请他,否则一切免谈。外祖,他区区一个童生,连您都没放在眼里!咱们受虞山书院的气还不够,竟还要被他给嘲笑!”
杨慎行的心情本就不好,如今更是恶劣,黑沉的脸色,“简直岂有此理!”
方瑾玉看着他,暗暗等着杨慎行派人将方瑾凌给抓起来,或者狠狠教训一顿。
然而杨慎行踱步两下,忽然问道:“玉儿,你不是说你都没说明来历,他又如何得知我们有求于他?”
方瑾玉一滞,“这……”
“嗯?”
“外祖,孙儿惭愧,我说了,不过方瑾凌要您亲自去请。”方瑾玉说着,忍不住劝道,“ 外祖,我们干脆直接找高学礼不行吗?”
“太久了。”
“那怎么办?”
“我本意是想让这些雍凉考生一起见虞山居士,商议招高学礼来云州主持新政,单单是老夫,他是不会信的。”杨慎行道。
“外祖……”
“所以,该去还得去,何为读书人,既然云州书生如此有骨气,这些来自雍凉的不该就此置之不理。若是老夫亲自去,能够解决此事,也是值得的。”
方瑾玉这个时候才明白,杨慎行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
华夫子连夜上山,走进虞山居士的书房。
昏暗油灯点亮一方,炉烟袅袅,带着书墨香气,只见头发已经完全花白,浑欲不胜簪的老人,穿着一身麻衣,正就着如豆灯火,伏案奋笔疾书。
华夫子见此,恭敬地行礼,唤了一声:“老师。”
虞山居士闻言抬起头,一双有些凹陷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看着他,“这个时辰,远山怎么来了?”
“学生正在说您呢,人静夜深,灯暗昏幽,老师,您怎么还在注疏呀,身体要紧。”
虞山居士严肃的面容上露出笑容,他没有放下笔,反而继续书写,说:“老朽怕没时间了,可还有太多的书要注,不抓紧,万一来不及,可就遗憾喽。”
“老师。”华夫子不赞同地摇摇头,他端过华夫子桌上远手一端茶盏,“都已经凉了。”
“不打紧,远山来,是有要事吗?”
华夫子点点头,“瞒不过老师,有人送了一份信给学生,学生以为这是给您的。”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份信,递给了虞山居士。
虞山居士于是小心地放下笔,将手中的书收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接过信,一看信封,“尚瑾凌,这又是谁?”
“他是西陵公的孙子,是这次来云州赶考的童生。”
“西陵公?”虞山居士皱了皱眉,“哦,就是你上次跟老朽提到的那个少年?不学武,反而走文,对雍凉的新政颇为拥戴。”
“正是,老师原来您记得。”
“记得,你还夸奖过他。”说着,虞山居士抽出了信,慢慢地就着灯光阅读起来。
华夫子也不着急,他端着已经凉下的茶,重新换了一壶回来,而这个时候虞山居士的信也已经看完了。
“老师?”
虞山居士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远山,你怎么看?”
“为国为大义而死,学生从不畏惧,虞山书院,云州的读书人,乃至天下的读书人也不会退缩,不过,老师,新政真的毫无可救吗?高学礼是高自修大人的独子,是不是可以考虑……”
“远山,若是高自修,老朽愿意接受,可是他的儿子……”虞山居士摇了摇头,“老朽若错过了这次机会,想要再将新政压下去,就得等更多更多,成千上百的百姓遭殃,处处起义,反抗才有可能了。这大顺伤筋动骨,就真的要走向灭亡!老朽不忍啊!”
“可是老师……”
“远山,你也知道,就单单这一年,三个新法,后头还有数十个,涉及各方各面,连同科举选贤也不放过,这些都将成为压迫黎民的伥鬼!”虞山居士目光紧紧地华夫子,眼中悲哀而决绝,“远山,有些事情不能赌!”
虞山居士做下今日决定有多不容易,华夫子陪伴在身边,看得真切,他也不忍再劝,便恭敬地一行礼道:“学生明白了,回去之后就派人回绝他吧。”
虞山居士长长一叹,面露哀伤,“可惜……”他重新拿起拿起这份信,欣慰又惋惜道,“以此子信中所言之眼界,之文采,可待案首之名,尚瑾凌。”他念着这三个字,目光落在最后的落款上……
华夫子走到面前,“老师,将信给我吧,我亲自还给他。”
然而虞山居士却怔怔地看着那信不曾动作。
华夫子奇怪地提醒道:“老师?”
“远山,你看这印章。”
“印章?”天色昏暗,有些看不清,华夫子拿过来,凑到灯下,忽然睁了睁眼睛,“这是……”他更加仔细地看着,然后诧异地对虞山居士道,“老师,这是宁王的私印。”
“老朽看着就有点像……”虞山居士喃喃道,“宁王……既然如此,远山,明日,你让那尚小友来吧。”
“老师!”
“端王沽名钓誉,景王毫无怜悯,不知这宁王又是什么样的。”
第144章 双全
第二日一早,秦悦和张志高还有些不真实地跟着尚瑾凌坐在前往虞山书院的马车上。
张志高忍不住好奇问:“尚公子,你究竟是怎么劝说虞山居士见我们的?听那些书生说,杨大人连口茶都没喝就被赶下山了。”
尚瑾凌正撩开车帘往外头看,虞山是云州最漂亮的山,此刻山花烂漫,绿树为阴,在山峰之间错落有致,因是早晨,山中雾气未散,远远望去好似仙气缭绕,景色实在宜人,连同心胸都宽广起来。
听赵志高的询问,尚瑾凌没有回头,说:“如今这云州城,居士最讨厌的应该就是杨大人,我们可比他受欢迎多了。”
闲话两句的功夫,外头护送的尚小雾便道:“凌凌,到了。”
虞山书院坐落在山腰处,华夫子派人已经等在了书院门口,尚瑾凌他们下了车,便随着接引人走进书院。
书院建得很大,建筑错落有致,别院花木林立,颇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山间鸟鸣,很安静。
师生数百,本该来来往往,人影不绝,或有读书郎朗,声声不息,不过想到这已经静坐在衙门口一夜的读书人,这静谧空旷倒也在意料之内。
而虞山居士则住在最里头,独立的小院,并不起眼。
“请几位稍等,容小人进去禀告。”
然而下人还未进屋,房门打开,华夫子从里面走出来,笑道:“诸位来了,里面请。”
“打搅居士清修了。”尚瑾凌及两位主事抬拱手行礼,尚小雾抱拳。
华夫子回了一礼,“不碍事,请。”
几人随着华夫子进了屋,穿过再往后走,直到走进一处地板铺就的宽敞大厅之中,里头没有椅子,没有高几,只有几个蒲团,中间一个香炉袅袅升烟,而香炉之后正跪坐着一个白发老人,广袖儒衫,神情微微肃穆。
大顺的风俗,皆是依桌就椅,很少见到这种回归圣人时代的敞庐跪坐,就连秦悦和张志高都下意识地露出惊讶,接着三人很快肃然起敬,对着虞山居士作揖行礼。
华夫子去了鞋子,展开手请尚瑾凌他们,“几位皆是读书人,不如一同席地而坐。”
那自然没有什么意义,尚小雾看了看跪坐着一动不动的虞山居士,想了想道:“我应该也算读书人吧?”
华夫子笑着抬了抬手,“尚小姐,请。”
五人就坐,对着虞山居士,尚瑾凌想了想道:“居士如此隆重相待,学生受宠若惊,请再受一拜,不通古礼,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海涵。”说着他抬手再一次垂头行礼,秦悦和张志高跟随而行,尚小雾抱拳。
虞山居士一看就能看出此行谁主谁从,见尚瑾凌大大方方,毫无忐忑拘谨之态,不由露出一点笑容,虚抬一手,“尚公子多礼了,今日若非公子前来,老朽也正要前往。”
没有弟子冲锋在前,山长躲与山中不路面的道理,虞山居士显然已经准备好,一同静坐于知府衙门,而他这一坐,就是至死不回了。
想到此,尚瑾凌道:“看来学生来的是时候。”他没有再多寒暄,从腰下的荷包中取出那枚不大的印章,“请虞山居士过目。”
信件中的印迹总有些模糊,不如直接看小印来的直观。
华夫子亲自来取,交于虞山居士。
宁王大印太大,唯有私印小巧,这是尚瑾凌走之前问刘珂要的,后者一点也没犹豫,直接塞给了他,“凌凌,虽然考个试一般也用不上,不过万一有危险,就随便用,你做什么哥都认。”
想到这里,尚瑾凌微微扬了扬唇,被全心全意信赖的滋味,总是分外美妙。
虞山居士没有客气,细细查看私印,皇家之印,皆有记号,轻易不得造假,而这也说明了老人的谨慎。身在岔路,他不能有一丝的疏忽。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虞山居士终于将印给了华夫子,送还尚瑾凌,“多谢尚公子。”
“应该的。”尚瑾凌重新将小印放好。
“宁王择雍凉,是为何意?”
尚瑾凌道:“久居龙城,则如泥潭,蛟蛇打滚,即使远离,依旧免不得泥溅一身。不如处局势之乱处,以待腾龙而归。”
这番话,虞山居士脸上的表情未变,然而华夫子却露出了惊讶,宁王竟然不是被贬出去的?
尚瑾凌接着微微一笑,“入人间,懂人心,知人愿,偿人苦,方知世事艰难。”
“公子以为宁王可当得起为国为民这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