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冠垂下旒珠,在马车行进时不断摇晃,互相碰撞,叮咚做响。
战车停在土台前,郅玄迈步下车,拾阶而上,站到土台正中。
土台上有诸侯鼎,鼎前有案,案上设兽首,为仪式牺牲。
郅玄先拜诸侯鼎,再执诸侯印,其后捧起王赐剑。
随着他的动作,巫在土台前高声祝祷,宗人以独有的语调念诵祝文。
祝文念罢,直接投入台下火堆。
火焰瞬间蹿升,发出爆响。
巫高声呐喊,俯身跪拜。
“贺君上!”
伴着呐喊声,氏族拱手,甲士以长戟顿地,以刀背敲击臂甲。
城民拥挤在道路两旁,望向高处的身影,齐声高喊:“贺君上!”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惊涛拍岸,穿云裂石,震动九霄。
第一百章
郅玄继承国君位,西都城举行隆重的仪式,连贺数日。
因王子淮在城内,代表人王的厚恩,各诸侯国祝贺的队伍纷至沓来,使得西都城热闹非凡。
每当有诸侯国的队伍抵达,街道两旁都会挤满人群,争相观看不同国家的风土人情。
各国队伍皆不空手,带来的贺礼五花八门,很多都是价值连城。
北方诸侯国以玉、青铜器和绢为主。一个擅长音律的国家给郅玄送来整套乐器,在入城时打开车厢展示给众人,引来声声惊叹。
南方诸侯国在衣饰和风俗上均迥异北方,送来的贺礼有珍珠、珊瑚和各种各样的贝壳,还有大块玉石,最小的也超过成人的两个拳头,可谓是财大气粗。
郅玄还收到不少奇珍异兽,虎豹不必提,漂亮的鸟类也有不少。其中最珍贵的是两头大象,庞大的身躯和巨大的象牙格外引人注目,加上被驯服,能遵从驯象人的指令,在入城时引起轰动。
郅玄在国君府接见各国使臣,连续数日从早忙到晚。从日升到日落,几乎不能离开前殿。
接见南幽国行人时,对方给他送上两只木盒,口称是南幽侯精心准备的贺礼,希望郅玄能够笑纳,
盒子以红木打造,四四方方,没有什么出奇。
宗人得到许可,打开盒盖,一股刺鼻的气味瞬间涌出,令人作呕。
殿内众人定睛看去,赫然发现盒子里装着两颗人头。一大一小,尚未完全腐败,面容依稀能够辨认,正是密纪和他的儿子!
一时之间,殿内陷入寂静。
南幽国行人面不改色,迎上郅玄的目光,恭敬下拜,朗声道;“叛逆之流理应诛杀。我主有言,此辈叛乱弑主,十恶不赦,妄想求得庇护,实属异想天开。故戮其辈,取其头,贺西原侯。”
宗人侃侃而谈,只提助西原国除逆贼,绝口不提密纪带去南幽国的军队和财产。
密氏树大根深,背景雄厚,密纪能提前将儿子送去封地,岂会不给自己留后手。即使仓促逃窜,也裹胁不少人口和金绢。
他本想以此敲开南幽国门,结好南幽侯和该国氏族,为自己和儿子求得庇护,以图东山再起。历史上不是没有成功的例子,密纪不过仿效信之。
不承想南幽侯贪婪无耻,好处拿到手,见再榨不出什么油水,直接翻脸不认人。南幽国氏族也是沆瀣一气,根本不讲道义,连欺骗带恐吓,将密纪带来的人和财产分割干净,给出的承诺通通作废,无一兑现。
到最后,密纪和儿子的性命都没能保住,被南幽侯和氏族们利用,成了送往西原国的礼物。
听完宗人的一番话,再看面前的两个盒子,郅玄突感心情复杂。
成王败寇,古今皆如此。
换成他落败,公子康登上国君位,同样不可能饶他一命。
只不过,密纪终归是一世枭雄,没有死在战场上,也不是被追兵拿下,而是以这种近乎窝囊的方式结束性命,着实令人唏嘘。
宗人退下后,郅玄和殿内的卿大夫都没出声。
最终是同密氏相争半辈子的粟虎出言,将两颗人头葬入密氏祖坟,和密武葬在一起。
密氏叛乱,满族皆诛,旁支也未能幸免。然而,在断绝密氏血脉后,粟虎却派人修建密氏坟墓,将亡者悉数安葬。
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当一方落败失去性命,又会给以足够的尊重。
此举绝非沽名钓誉,而是氏族一贯的作风。
正如国君和氏族的关系,充满了矛盾,却又奇怪的和谐,让人如雾里看花,完全读不懂。真当揭开面纱,看到真相,又不得不感叹一句,为氏族者,秉承礼仪,理应如此。
正因这种行事准则,让众人对南幽侯和南幽氏族的行为嗤之以鼻,更是羞与为伍。
在传统的氏族观念中,南幽侯和南幽氏族的做法简直卑鄙。真如行人所说的大义凛然,他们大可以不许密纪入境,或是光明正大将他拿下送回西原国。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
表面接纳对方,口口声声提供庇护。等到将对方的财产和价值榨取得一干二净,马上翻脸不认人,痛下杀手。
郅玄不会留下密纪性命,朝中卿大夫也决意斩草除根,可无论如何,同为西原国氏族,众人也不愿见密纪死得这般窝囊屈辱。
“南幽侯。”郅玄摩挲指腹,想到关于这位国君的种种,从心底里生出厌恶。
卿大夫也是一样。
在他们的观念中,南幽侯和南幽氏族所行是在玷污“氏族”两个字,简直就是耻辱!
撇开南幽国,接见他国行人时,郅玄的心情明显好转。毕竟见面就是收礼,而且还是重礼,没人会不高兴。
可惜的是,在宴请各国使臣时,还是出了乱子。
东梁侯决心为世子求娶原氏女,之前没有得到满意答复,借郅玄设宴的机会,东梁国行人再一次开口。
当着众人的面,东梁国行人提及梁夫人,大谈两国盟约,更借郅玄的血缘攀扯亲情。言下之意,东梁侯这般诚意,许以世子夫人尊位,求娶原氏庶女,郅玄若不答应是否心存傲慢,太不给面子?
“请君上应允!”
行人出身显赫,仗着背靠东梁国,行走各国无往而不利。以为郅玄年轻,即使得人王看重也不过是投机取巧,国内军权由氏族把持,政权也早晚被分割,故而显出几分蛮横,甚至敢于当众逼迫。
在他看来,郅玄的处境很不妙,和北安国世子有婚约,对方也未必真心相助,更可能借机大捞好处,说不定就会像东梁国当初一样,从西原国索取城池。
既然如此,东梁侯抛出橄榄枝,郅玄聪明的话,就不敢不接。
至于疯传的种种消息,盛赞郅玄英明等言,行人不屑一顾,认定是西原国为了维护体面放出的假话。
不料想,他的算盘当面落空。
郅玄已经收到赵颢的书信,信中写明东梁侯企图。之前引而不发,不过是碍于庆典期间,各国使臣在此。结果自己给面子,对方却蹬鼻子上脸。
看这个架势,是要逼着自己答应婚事?
谁给的自信?
好大的脸!
郅玄正要拍案,却有人先他一步,不是任何一名卿大夫,而是羊皓的嫡长子羊琦。
“大胆!尔为行人,狂妄如斯,竟敢不敬君上!”
继羊琦之后,又有数名氏族青年拍案而起,均为各家嫡长子,是抵定的家族继承人。
遭到氏族青年们呵斥,行人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回应。
羊琦手指行人,厉声指责对方枉顾尊卑,妄议原氏女公子,不敬郅玄,实为大罪。
在场的西原国卿大夫没出声,各国使臣则暗中打量,其后看向郅玄,想要看一看他会如何定论。
两国联姻本为结好,只是东梁国不地道,乘人之危夺西原国五城,各国均有耳闻。如今再提联姻,行人语气傲慢,隐隐有逼迫之意,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背后有没有东梁侯的指使。
面对斥责和众人的目光,行人终于回过味来,想到自己方才的言行,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前不是某个小国国君,而是不折不扣的大诸侯!
郅玄再年轻,西原国氏族可不好惹,他方才得意忘形,恐将坏了大事。
想到这里,行人再不敢狂妄,面对郅玄深深弯腰,连称自己言语失当,绝非有心不敬。
“臣失态,请君上恕罪!”
行人暗暗恼怒,自己为何要贪杯,以至于当众失态,被一众没有官职的年轻人呵斥,骂成了孙子,偏又不能反驳。
他面上认错,心中却暗暗发誓,今日羞辱牢记于心,若两国婚盟达成,原氏女嫁入东梁国,定要将这份耻辱加倍还回去!
郅玄抬手示意羊琦等人回座,目光转向东梁国行人,沉声道:“恕你无罪。”
“谢君上!”
行人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起身,却听郅玄继续说道:“既然提起此事,不妨明言,我在位,原氏女不入东梁。”
什么?!
行人猛地抬头,由于太过震惊,忘记掩饰面上表情。
见郅玄表态,在场的西原国氏族纷纷出声,尤其是粟虎等人,想起东梁国强夺五城之事,无不咬牙切齿。
“粟氏女不入东梁!”
“范氏女不嫁东梁!”
栾会做得更绝,直接言道:“栾氏女不嫁东梁,栾氏子不娶东梁妇!”
“羊氏亦然!”
三卿接连表态,羊皓也没有落后,在对外时,大氏族必定牢牢站在一起。
眼看郅玄态度坚决,东梁国行人心生恐惧,恐惧之后涌出无尽的愤怒。
“君上,当真一点也不顾念梁夫人?”
他不提梁夫人还好,提到梁夫人,郅玄勃然大怒。
“来人,将这狂悖之徒拖下去!”
殿外甲士齐声应诺,两人走进殿内,不顾行人的挣扎,分别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切实执行郅玄的命令,将他倒拖出去。
行人的叫嚷声消失在殿外,他的席位自然也被撤掉。
之前服侍在旁的婢女手捧酒壶,端走酒盏。盏中残酒微微荡漾,沾上杯壁,溢出醉人的甜香。
宴后,这壶酒和酒具都被处理,无人知晓酒中曾被投入药粉,乃桑医精心研制,只需要指甲盖大小的一小撮就能取得惊人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