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和栾氏甲士不禁哗然。
不打仗时,三军都是一日两餐,早为粥,午后为饭。遇到战事才会多加一餐,往往也只能吃个五六分饱。
这样的条件不是每支军队都有。
除非大氏族,很难保证粮食供应充足。士兵想吃饱,多数还要自备口粮。
听对方的口气,新军不是这样。
非到战时就一日三餐,战时将会如何,难不成还有更多粮食?
甲士们面面相觑,全都感到不可思议。
发完最后一张木牌,下大夫召来几名吏目,命其下去准备。
“多备热水,更换的麻衣,还有药汤。”
吏目详细记下要求,各自下去安排。
营内有奴隶专门烧水,日夜不断。还有懂药理的药仆。伤药之外,药仆能配制多种特殊药丸,其中两三种融入水中用来洗澡。
“沐?”
听到下大夫的要求,甲士们面露不解。
他们被召集起来是为打仗,提前加入新军为彰显实力,也为壮自家声势。不想抵达半日全用来查验身份。以为查完就能搬入营房,结果还要被催着沐浴?
“然。”下大夫袖手点头,告知众人营内规矩,“三日一沐,每日擦洗。”
啥?!
甲士们以为自己听错,都想掏掏耳朵。
见到众人表情,下大夫就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一点不觉得奇怪。
新军建立之初,对郅玄定下的种种条例绝大多数人都不习惯。不提其他,三日一沐就令人匪夷所思。
军中都是糙汉子,又不是香喷喷的女娇娥,哪需要洗这么干净。
不料郅玄铁了心,要求新军严格执行条例,胆敢阳奉阴违必予以重罚。屡教不改上军棍,棍子打不服直接踢出去,十年内不许战场。
对以武立身的西原国人而言,这个处罚无异于掐住七寸。身为国人不能上战场,不只是个人,全家老小都抬不起头,甚至还会连累族中。
从国君麾下被踢出来,还是因为不守令,简直就是作大死。家中长辈知晓前因后果,抡起拐杖砸破头都是轻的。
严厉惩处数人,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军中风气焕然一新,再无人胆敢违令,全都老老实实按规章做事,刺头都给磨平。
想起当初的种种,下大夫颇有恍如隔世之感。看向对面新来的甲士,不由得视线火热。想起他们是客军,不能按常例处罚,又颇为惋惜,表情连续变化,令几百个汉子头皮发麻。
热水很快准备好,几百名甲士在营房除去甲胄,被带到专门用来沐浴的澡堂。
“每人一个木盆,一条布巾,一盒澡豆。”
澡堂建在中营,木制结构,乍一看和营房没什么区别。仔细观察会发现屋顶立有烟囱,屋墙上开有通风口,比木窗小许多,排列得密集整齐。
澡堂大门前,数名穿着麻衣的少年推来独轮车,从车上卸下匠人新箍的木盆。几趟来回,木盆就堆成小山。
等木盆全部送到,少年们又运来干净的布巾和澡豆,还有专门用来刷背的刷子。
“来领!”
少年们轻车熟路,将布巾和澡豆放进木盆,每五人配一只刷子,基本上一伍公用。
甲士们最初没动,似对眼前的情形很不理解。吏目出声提醒,才陆续上前领取。捧着有些沉的木盆,脑袋上全是问号。
“分批,十人一间。”
少年们分完东西,各自带人进入澡堂,按规矩进行安排。
从外边看澡堂十分寻常,走入室内才发现别有洞天。
屋舍全部打通,打磨光滑的圆木撑起屋顶。每两根圆木之间放一个巨大的木桶,桶内装满水,正不断冒着热气。
墙上有成排样子古怪的东西,像是倒悬的莲蓬。少年告诉甲士,那是木制的喷头。其上有木板,板上置有水槽。如今都已经注满。打开木制的机关,立即有水流洒下,令甲士们感到惊奇。
“先在这里洗头刷背,再到大桶泡澡。”少年同甲士们讲明用法,当着众人的面将核桃大的药丸放入木桶,每次三颗。
“这些可以除虱。”
甲士们又一次感到费解。
身上有虱子算事吗?没有才奇怪吧。
看到他们的表情,少年不由得撇了撇嘴。
他出身郅地,亲眼见证新城拔地而起,郅地人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郅玄的命令,他不会有任何迟疑,再不合理也会坚持执行。
君上说要除虱,自然有其道理。
现如今,郅地上下均以干净为荣。别说国人庶人,连奴隶身上都找不出几只虱子。
新军营内更是如此。
全军上下都在比赛,每五天一次严查。发现卫生状况不达标,该人所在的伍都要被连带惩罚。
这些人初来乍到,尚未体会到干净的好处。等他们习惯营内生活,就会意识到沐浴是一件大事,保持个人卫生是多么重要。
人都已经进来,甲士们再不情愿也不能退出去,只能按照少年的指点走到喷头下,解开发髻开始洗头。
热水冲下的刹那,不少人控制不住发出嘶声。最初是不习惯水温,渐渐地就感到舒服,站在喷头下竟有些舍不得走。还是少年催促,第一批甲士才不情愿地走开,给后来人让位。
“洗干净就进桶。”少年指着木桶,道,“多泡一会。”
木桶足够大,一次进五人仍绰绰有余。
泡进热水的一刹那,身上的毛孔都似张开,再用温热的布巾敷在脸上,让人舒服得几乎要睡过去。
目睹众人的反应,少年见怪不怪。
他就知道会这样。
水里还没放解乏的药材,等他们体会过,估计会和新军抢澡堂。
甲士合计八百人,分批进到澡堂再分批出来,前前后后用了一个多时辰。
出来的人领到一套新衣,还有一小撮用在头发里的药粉。他们带来的物资中没有布料也没有药材,这些全部来自营内,都是郅玄下令准备。
换上新衣,在头发上涂抹药粉,甲士们再次列队,全都神清气爽。
“这个时候该去饭堂。”
之前接待他们的下大夫很忙,没有再露面,带他们去饭堂的是两名吏目。
众人前行时,遇到同往饭堂的新军甲士。见对方步伐整齐,横看成行竖看成列,对比之下,自己这一方就显得乱糟糟,甲士们都有些不是滋味。
好胜心使然,无需命令,甲士们依照战时列阵。即使手中没有武器,整支队伍也显得杀气腾腾。
饭堂距离澡堂不远,相隔三间排屋,眨眼的功夫就能走到。
晚饭时间,饭堂门窗敞开,火把插在墙上,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
屋内设有长条木桌,身强体健的伙夫在桌后一字排开,手中挥舞着长柄木勺,将粟饭和肉菜舀进士兵的碗里。
甲士们停在饭堂前,闻到里面传出的香味,肚子都开始咕噜噜响。
吏目先一步走进去,同掌勺的大厨说了几句话。后者点点头,很快有帮厨的役夫抬出大桶,桶内都是洗干净叠起来的大碗和木制的筷子。
“每人一套。”吏目言简意赅。
有之前的经验,甲士们迅速领完餐具,其后仿效新军的做法,有序在饭堂内排队。
“今天有粟饭麦饼,炖彘肉和咸禽蛋。酱是熟酱,军中不食生酱。有菜汤,里面加了骨头。”
听到帮厨的话,甲士们控制不住口水分泌,同时不敢相信,新军竟然吃得这么好。
“不用惊讶,日子长了就习惯了。”吏目笑道。
说话间,排在队伍最前面的甲士已经领到晚餐,满满一碗粟饭,饭上铺两大片肥瘦相间的炖肉,还有半颗禽蛋,带着咸味,蛋黄流油。
“饼要不要?”桌后的厨问道。
“还能取饼?”甲士张大嘴巴。
他们来时只带了粟,能吃到肉已经是占便宜,不想还能吃到麦饼。
“能。”说不如做,厨示意甲士递来筷子,从桌上的藤筐里串起三张发面饼。一张有馅,两张无馅,闻起来香喷喷,咬下去十分暄软。
甲士已经不是惊讶,而是感到害怕。下意识看向伍长,伍长去看火长,火长又去瞧甲长。
到底能不能吃?
心中没底啊!
吏目料到这类情形,早派人去见范氏和栾氏公子。不多时有家臣前来,告知众人可领饭食,敞开肚皮吃也没事。
早在数日前,家臣们就体验过甲士们的心情,表现没比后者好多少。
两家的公子都感到震惊,心中忐忑,不约而同写信询问长辈。
范绪和栾会接到信,不由得一叹。他们当初坚持自己出粮秣,防备的就是这种情形。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习惯好条件,难免人心思变。
万万没想到他们还是低估了国君。按照信中所写,国君养这支军队花费的堪称天文数字。
想到借调出去的精锐,两人都生出肉包子打狗的感觉。
无奈人已经借出,还是主动开口,后悔也是无用。只能写信告诉儿子,这些都是国君赏赐,敞开肚皮吃。给东西也收下,用不着不好意思。
对于亲爹的指点,两位公子很不理解。可信中写得明明白白,再想想军营中的伙食,干脆不再费脑筋,照亲爹的话去做就是。
属官带话之后,甲士们安下心来,全都闷头扒饭,吃得满嘴流油。回到营房后,躺在床上仍不免回忆炖肉的滋味。伴随着同袍的鼾声入睡,梦中都能闻到肉香。
郅地的夜静悄悄,远在西都城的郅玄则彻夜未眠。
看到中都城的消息,郅玄考虑片刻,亲自誊抄下来,派人送往北都城。
“当面交给公子颢。”
“诺!”
之所以如此慎重,全因信中内容非同小可。
郅玄和赵颢都没打算动庸土,中都城内却有人打起了主意。如果被对方得逞,短期内不会造成太大麻烦,长远来看,事情就很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