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凡事力争上游的国君,不可谓压力不大。
他们都有预感,今后的君权和臣权将发生变化。大多数时间,氏族们会被年轻的国君带着向前跑,根本来不及在朝堂上争执。外部的利益足够他们分割,甚至多到来不及消化。
“边地五城收回,归国后将祀先君。”郅玄道。
渣爹临终念念不忘,对失去五座城池耿耿于怀。郅玄代他夺了回来,更收回惊人的利息,以祭祀告慰也是顺理成章。
“君上英明!”
粟虎和羊皓忙碌多日,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脸上挂着黑眼圈,都有些精力不济。范绪和栾会离开后,压在两人肩上的单子陡然加重,连日里熬油费火,劳心劳力,再强悍的体魄也坚持不住。
好不容易整理出全部舆图,两人凑到一起,破天荒认真考虑,六卿的位置是否该尽快补足。
郅玄刚登位时,因密氏灭族,六卿去其二,空出的权利被新君和四卿瓜分。
权利伴随着责任。
国战之前,粟虎等人觉得空出两个位置没什么不好。国战之后,即使是最好权的羊皓也改变想法。
不是他们突然间大彻大悟,变得大公无私,实在是郅玄的步子迈得太大,压在自己身上的责任太重,再好权也有些撑不住。
草原新城竣工,各家拿下的地盘初步建设,一切刚刚走上正轨,许多新鲜的事务还在摸索阶段。半个东梁国又落入口袋,土地、人口都等着消化,就算长出三头六臂,粟虎等人也开始吃不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权利固然好,活活累死未免代价太大。
换成先君在位时,卿们不会有此觉悟。郅玄给他们打开新世界的窗口,让西原国氏族意识到,当自己还盯着国内的三瓜两枣时,年轻的国君已经放眼天下。
草原新城仅仅是开胃菜,更多的土地和人口等着他们去夺取征服。大好的岁月用于朝堂上的争权夺利简直是浪费,跟随国君打一仗,丰厚的战利品顺利入手。孰轻孰重,到底该如何选择,老谋深算的氏族家主早有决定。
不是每战都能遇到东梁国这样的对手,但此战意义重大,无疑给氏族们开了个好头。
众人忽然间发现战争还能这样打,战机还能如此把握。规矩不是一成不变,只要掌握诀窍,战利品囫囵吞下肚,中都城也无从插手。
郅玄为众人推开新世界的大门,本还想客气一番,表一表姿态。没想到西原国氏族是如此狂野坦诚毫不做作,争先恐后冲向大门,直接把门板拆得一干二净。
对于氏族们的反应,郅玄有所预料,却没想到会达到如此程度。该说是他预设的底限过高,还是错估了氏族们对土地和人口的渴望?
不管哪一种,能将氏族们的目光从国内暂时移开,在一定程度上化解君权和臣权的矛盾,对年轻的西原侯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大有裨益。
从氏族们的态度可以推断出他们的想法。在粟虎和羊皓联袂找上郅玄,希望能尽快补足卿位时,郅玄没有任何意外。
不是氏族们突然变得不爱权,恰恰相反,他们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与其盯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和邻居争得头破血流,不如眼光放远,将蛋糕做到足够大,自己得到的好处自然会更多。
“卿关乎重大,两位可有推举?”郅玄道。难得粟虎等人想通,他想听一听对方的意见。
粟虎和羊皓早有准备,见郅玄这般客气,也是投桃报李,提出三个人选,表明只择一人,另一个空缺他们不插手,由国君直接选定。
君臣之间达成默契,彼此都很满意。
粟虎和羊皓推举宣氏,名氏和嘉氏。
三家都是西原国老牌氏族,自封国起就已迁来,跟随历代国君南征北战,居功至伟。最鼎盛时,同灭族的密氏不相上下。
数百年间,三家偶有起落,家族根基从未损毁,算得上树大根深。先君时,三家不被重用,加上嫡支不丰,族中子弟凋零,又被密氏排挤,才在朝堂上不显。
即使被打压针对,三家也没像牛氏一样彻底没落。
在密氏鼎盛的数年间,三家够不上卿位,仍牢牢占据上大夫官职,从未彻底失去话语权。加上彼此联姻,守望相助,也让密氏投鼠忌器,心中忌惮却不好动手。抓不住把柄的情况下,不好下死手,从未让他们伤筋动骨。
听完粟虎和羊皓的讲述,郅玄对三家有所了解,决定归国后分别召见三位家主,其后再做出决定。
事情若成,无论三人中的哪一个登上卿位,都标志着一股新势力在朝堂上崛起,能同四卿分庭抗礼。
郅玄看向粟虎,又扫一眼羊皓,莫非他们不担心?
看出郅玄的心思,粟虎和羊皓坦然一笑,毫不避讳道:“不强岂能为卿,尸位素餐者不配立足朝堂。”
言下之意,能干才好,越强越好。
他们不担心有人分权,只担心提拔上来的人能力不足,无法和自己站到同一水平线。做不到这一点,他们还如何跟随国君开疆拓土,进一步扩大西原国版图,为家族获取更多利益。
西原国尚武,举国上下以强者为尊,氏族更是如此。
他们不排斥暴君,却会蔑视无能懦弱的国君。同样的,只有足够强,才能和自己并立朝堂,才配成为盟友和对手。
正如虎豹不会和羊群为伍,后者数量再多无法为伴,只能沦为猎物。
氏族们让出一个卿位,郅玄却有些犯难。
他的年龄和资历是硬伤,从郅地带来的心腹也是一样。无论洛弓、句炎、纪高还是丁豹,个人能力出类拔萃,朝堂资历却是短板,身后的家族也差上许多,都不及粟虎羊皓提出的人选。
只是短板归短板,无论如何,郅玄不会将这个卿位拱手让出。
资历不足没关系,家族不显也无妨,有他这个国君做靠山,不能上也要上,大不了强上,必须牢牢占住这个位置。
粟虎和羊皓离开后,郅玄展开绢布,依次写下四人的名字。
按照官职,句炎投靠他时就是中大夫,在几人中居首。
比家世,句炎不是最优,反而是纪高更为出众。可惜他不是家主,出于嫡脉却是幼子,优势顿时减弱。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丁豹和洛弓身上。
丁豹尤甚,他甚至不是嫡支而是旁支,否则也不会被朝堂边缘化,当初被打发去郅地。
洛弓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梁夫人留给郅玄的人手,忠诚不必提,政务和军务能力超群,满是刺头的凉地都被治理得服服帖帖,足见其手段卓绝。但和丁豹一样,样样不缺,唯缺一个强有力的家族。
沉吟许久,郅玄提笔圈出句炎和洛弓两人。
他需要一个圆融通达的纽带,还是一柄森冷饮血的利刃?
放下笔,郅玄托着下巴,手指一下接一下轻点,最终停在洛弓的名字上,目光低垂,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进入冬季,边地气温陡降。
凉地接近草原,终日雪虐风饕,滴水成冰。数场大雪之后,道路被封,百兽不见踪迹,城池村落被雪覆盖,天地间一片银白。
寒冬腊月,天凝地闭,触目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没有明确的地标,最老练的向导也会在风雪中迷路。
恶劣天气无法出门,好战的凉地人困在家中,全家老小无所事事,围坐在火炕上,望着窗外飞雪,心心念念有戎部自投罗网。
“没吃的,总该有胆大的南下吧?”
可惜戎人宁愿啃雪也不敢侵扰边境。
饿肚子未必会死,遇到凶残的凉地人断无生路。只要不是脑袋被石头砸过,都知知道该如何选择。
退一万步,实在活不下去,去草原新城当奴隶也好过被凉地人砍。血的教训摆在眼前,他们是不如中原人聪明,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日复一日,戎人没有出现,却有飞骑出现在凉地。
飞骑驰入城内,身上携带国君旨意。
事情不凑巧,洛弓早一步冒雪出城,在甲士的护卫下前往工坊,验收新铸造的箭矢,准备呈送国君。
骑兵一路顶风冒雪,下马时手脚冰冷,裹着两层皮袄也抵不住边地的寒风。
家令命人准备热汤,亲自接待来人。同时安排家仆送信,请洛弓尽快回城。
“君上命人传旨,请家主速归。”
家仆领命而去,全身包裹严实,策马飞驰出城。
骑兵走进温暖的室内,冰冷的手脚逐渐缓和,手指和脚趾上的冻疮开始发痒。拇指和食指上的最为严重,因被抓破,创口已经流血化脓。
见状,家令亲自送来药膏。
药膏呈草绿色,由凉地的医配置,对治疗冻疮十分有效。只是药效十分霸道,涂抹时会引起刺痛。直接涂在创口上,酸爽感更是无与伦比。
骑兵饱受冻疮困扰,身上本有药膏,奈何中途用完。见家令送来,自是连声道谢,打开盖子就要涂在手上。
“当心,会痛。”家令好心提醒。
骑兵屡经战阵,挨过刀剑无数,身上大小伤疤十多条,区区药膏哪会放在眼里。表面点头,心中却不以为意,用手挖出一大块,直接涂抹在创口上。
没有任何准备,痛感瞬间炸裂。
刹那间,骑兵脸色涨红,用力攥住手指,嘴巴张大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家令面无表情,袖手在旁。类似的情形他见过多次,半点不感到意外。他好心提醒过,对方不放在心上,他也没有任何办法。瞅瞅那个药量,没痛到满地打滚,称得上是条汉子!
自从药膏问世,凉地人就深切体会到什么是痛并快乐。
最初使用药膏的一批人,没提防的情况下,大都甩手跳脚,一边跳一边叫,声音高亢嘹亮,时而拔高,游弋在羊圈附近的狼群都被惊吓,多日不敢再靠近。
痛归痛,药膏的效果的确好。
医本可以调整配方,在不影响药效的情况下减轻痛感。怎奈凉地人很有性格,死鸭子嘴硬,疼到全身冒汗也要强撑。
“不痛,区区药膏哪里会痛!”
如果是别的医,听过看过也就罢了,一笑置之,配方该改还是要改。
凉地的医偏不。
大家一样出身,你有性格,以为我没有?不是能强撑吗,那就继续撑着。这样一群瓜怂,痛到打滚也是自找的。
于是乎,这种药膏在边地大行其道,甚至走出凉地飞向草原。
有狄戎部落重金购得,尊贵如首领和祭祀才能使用。用过之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中原人恐怖如斯!难怪战场上所向披靡焊,十几个人就能灭部。这样的痛都能忍受,强悍到超出想象!
类似的消息在草原上流传,越传越是离谱。等郅玄听闻,已经传成西原国军队刀枪不入,不知道痛,上了战场杀不死,天下无人是其对手。
拿着送来的情报,郅玄良久无言。
流言传到这般地步,是不是该佩服草原部落的想象力?
经过这件事,郅玄和氏族们达成一致,凡是出身凉地的医,必须记录在册。他们配制的药,尤其是外用,使用时必须慎之又慎。冻疮膏且罢,假如伤药也是同样的效果,不改配方绝不能用于军中。
骑兵切身体会到药膏的霸道,全身冒汗,意外驱散寒冷,整个人变得暖和起来。他也终于明白,凉地人的痛并快乐到底是何含义。
洛弓接到消息,没有耽搁,迅速从工坊返回。
他本以为有新的战事安排,或是要从凉地抽调人手和兵器,未承想绢布展开,竟是命他前往西都城的调令。
郅玄有意提拔他为卿,自然会在旨意中写明,让他有所准备,便于应对西都城内的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