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如建新军,必会被六卿忌惮。”府令担忧道。
在西原国,公子戍边并不罕见,前溯几代都有公子戍边之事。消息传出,推崇战功的西原国人会对郅玄更为赞赏,他在国人中的声望必然更高。
然而,前代公子戍边多是由三军中调拨甲士,再于领地中召集庶人充为卒伍和役夫。待到公子归国,军队自是各归各位。这样的安排既能确保戍边军队的战斗力,也能协调军权归属的矛盾。
西原侯神来一笔,让郅玄建立新军,暂且不论这支军队能否建成,从源头上就是对六卿的一种挑衅。
三军之外另立一军,脱出六卿掌控,试问卿大夫们如何能够轻易揭过?
从三军中调拨甲士相当于临时出借,待到戍边归来,军队仍将归还氏族。新成一军,还是从领民中招募,意味着六卿完全插不上手,至少明面上不行。
此外,郅玄虽有三地,领民数量却十分有限,即使国君多赐下一百户,满打满算,国人也不超过千户。没有充足的兵源,撑不起完整的建制,反倒成为明晃晃的靶子,要承受来自氏族的怒火。
从表面看,成立新军是郅玄占尽便宜。
事实上,一旦他按照西原侯说的去做,马上就会站到六卿的对立面。
可若是不做,他靠什么戍边?
竟是一个死结!
无论郅玄愿不愿意,这个陷阱都是无解。
府令虽无大才,到底经历不浅,郅玄没想到的事,他一眼看穿。
在郅玄年幼时,西原侯尚能领兵,采用雷霆手段压制氏族,有两家直接从西原国的版图上消失。
或许是他太过强势,招来氏族的忌惮,才会几次遭遇刺杀。
刺客当场自尽,根本无法查明身份。对外的说法是他国探子,实则早被怀疑是国内氏族所为。
西原侯失去军权,再不能以强硬的手段压制氏族,方才另辟蹊径,在朝堂上制衡。现如今,这样的手段用到了郅玄身上!
府令将自己的想法道出,郅玄因此发怒,他也顾不得了。
“公子,此事太险,稍有不慎则满朝皆敌!”
真到了那个地步,别说密氏羊氏,连中立甚至支持他的氏族都不会坐视。
“起来吧。”郅玄苦笑一声。
该怎么说?
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搞政治,他怕是连入门级别都够不上。
认真反省一下,会猎归来之后他还是有点飘了。明明告诫自己要谨慎,还是被顺风顺水和称赞声迷了眼。
在国君府时,他并非没有察觉到不对,却没有深想,反而笃定自己有能力跨过陷阱。
结果呢?
现实给了他一个清脆的巴掌。
“公子,仆妄言,有罪。”府令没有起身,仍趴伏在地。
“你何罪之有?起来吧。”郅玄温声道,“我就封一事不可更改,新军也势必要建。六卿处我会再想办法,无需太过担忧。”
“诺!”府令起身,神情依旧凝重。但郅玄既然这么说,他不能再问。
“粮食和牲畜陆续会送到,你亲自带人接收。奴隶会直接送到封地,你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人手,让他们先行一步。”
“诺!”
“再有,我想想,”郅玄敲了敲太阳穴,“从密夫人手里要来的人,还活着的都送去郅地,安排他们和奴隶一起干活。君上赏赐的婢女也送过去,让人看着她,不许她同任何人接触。要是有人主动联系她,设法拦下来,能抓就抓,抓不住就杀。”
郅玄的语气很平静,府令却吃了一惊。
“无需惊讶。”郅玄微微一笑。
府令能看穿的事情,他岂会一直蒙在鼓里。被这样算计利用,愤怒之下做出些过格的举动,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将库房的金饰全送出去。”郅玄继续道。
“公子,都送于哪家?”府令问道。
“中大夫以上,能送都送。”郅玄彻底放开手脚,脸上带着笑容,眸光却异常冰冷。
府令满脸骇然,郅玄仍是笑,无意多解释,只让他下去安排。
待府令离开书房,郅玄面对满案竹简,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想要挥手扫落,中途又改变主意,拿起一卷展开,手执刀笔,将之前留下的一行字削掉,重新开始书写。
见识到西原侯的手腕,愤怒有,自省有,畏惧却没有。
西原侯把他送去封地,在他和六卿之间埋下钉子,既让六卿对他生出不满忌惮,也能靠他在外牵制朝中。
一箭双雕。
他或许还应该高兴一下,西原侯竟然这样看得起自己。
郅玄停下动作,吹掉浮在竹简上的碎屑,指腹擦过锋利的刻痕,留下一道鲜红的血印。
“不算坏事。”
抹掉手指上沁出的血珠,郅玄闭上双眼,任由两股记忆在脑海中交叠。
上一世,他初入商场,接过表面花团锦簇实则腐朽不堪的烂摊子;这一世,年幼的他站在房门前,看着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女人不断咳嗽,直至咳出鲜红的血。
绝望吗?
不。
一点也不。
郅玄睁开双眼,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狠厉。
他要活下去,正如西原侯对权力的执念。
他现在被视为能利用的棋子,在棋盘上任人拿捏摆布,总有一天他会跳出桎梏,自己掌控棋局!
如郅玄所料,西原侯知晓他的种种举动之后,非但没有阻拦,反而又给他不少赏赐,并令侍人传旨,命他后日上朝。
“遵君上命!”
郅玄爽快领旨,能猜到西原侯此举的用意。
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动作越来越大,西原侯不可能继续忍耐下去。加上物资陆续到位,理当正式公布消息,将他一脚踹去封地。
侍人离开后,郅玄召来府令,命其准备上朝穿戴的衣饰。
“公子,冠服皆备,唯缺神鸟佩。”府令道。
虽然不是必须佩带,身为一个尽忠职守的老仆,也要防患于未然。
提起神鸟佩,不免想起赵颢。
郅玄瞅瞅府令,见其眼观鼻鼻观心,确定只是在提醒他,才道:“不是必须,换一块就是。”
“诺!”
府令领命退下,郅玄看着房门,抬手捏了捏鼻根,不明白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府令又不知道他把玉佩送了谁。
就算知道又如何?
分明就是一场误会!
两天时间匆匆过去,上朝当日,郅玄身着黑袍,戴玉冠佩玉带,早早登上牛车,去往国君府。
他来得已经不晚,走进殿内时,除六卿之外,有资格上朝的大夫已经坐满。
看到郅玄,众大夫陆续起身见礼,等郅玄回礼后就坐回到原位。数十人齐聚一室,除衣袂摩擦声,竟再不闻半点声息。
少顷,六卿陆续抵达,看到殿内的郅玄,并未现出惊讶之色。
郅玄即将就封的消息不胫而走,城内氏族俱有耳闻。加上陆续运到的物资,以及奉命迁往郅地的国人,更加坐实这个消息。
公子玄戍边,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其能力的肯定。加上郅玄嫡出的身份,有超过半数的氏族开始相信,待到郅玄戍边归来,将是板上钉钉的世子。
正因如此,密氏兄弟始终阴沉面孔,密纪不善地盯着郅玄,被密武牢牢按住,才没有当场发作。
粟虎身为正卿,位置在众卿大夫最前,甚至超过郅玄。作为嫡出的支持者,他向来对郅玄态度不错。
郅玄却无法肯定,经过今天,这份善意还能维持多久。
卿大夫到齐,鼓乐声起。
简单的音调,加入鼓声,别有一种庄严厚重。
脚步声传来,西原侯步入室内。
郅玄和众卿大夫一同起身,依礼拜见国君。
“起!”
礼毕,众人落座。
郅玄挺直腰板,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不用抬头也知道,看过来的是西原侯。
“我儿上前来。”西原侯开口。
“诺。”郅玄起身走出队列。
“戎狄每岁侵扰,边患不绝,牲畜不肥,地难丰产。我子玄勇武,一战斩酋首。今赐丰、凉二地,合郅地,命其戍边,清扫胡患!”
西原侯这番话铿锵有力,众卿大夫早闻风声,并不感到惊讶。
“玄领命!”
郅玄俯身行礼。
西原侯没有叫他起身,而是继续宣布调拨给他的人手,以及赏赐的粮食、金绢和牛羊等。
听到赏赐中有皮甲和武器,卿大夫之间出现少许议论。
待西原侯宣布,郅玄领三地,将建立新军,独立于三军之外,不归六卿统辖时,议论声瞬间消失无踪。
新军?
众人只听说郅玄就封戍边,从来没有听说他要建立新军。思量此举背后的含义,不只手握三军的粟虎等人,连不掌军的范绪都微微变色。
第二十七章
要么满盘皆输,要么沦为他人的棋子,该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