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肩膀还在流血,有警队的医生在替他紧急处理伤势,对方和他说:“我给你清创止血,但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贺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谢谢。”
疼、血、甚至是死,对他而言,确实都并不算什么。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光线变化的灯塔。
画面还在继续着。
视频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在嚎叫:“你凭什么要我出示相关证件?你凭什么要保安来盘查我?我就来看个病我容易吗?你们医院专家的号那么难挂,号子都被黄牛抢走了!要加五百块才能买到一个看病的位置!凭什么啊?”
“人穷不但得死,还得受你们医生挤兑,被你们区别对待是吗?你以为我想这么浑身脏兮兮臭烘烘啊,我凌晨四点收了摊我就在你们院外头等着开门,等着排队,我有时间和你一样弄得浑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吗?我真不是什么坏人!”
可是年轻的谢清呈冷冷地望着那个抱着膝盖哭倒在他面前的妇人,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神情漠然:“出了易北海那件事之后,你这样在我诊室门口坐着,却不是我的病人,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女人:“我只想看病!!”
谢清呈面无表情地:“你想要治病,我也想要安全,麻烦你,别在我诊室前坐着,该去内科就去内科,该去神经外科就去神经外科,我这儿和你手里攥着的号子对不上。”
“可其他地方人都坐满了,地上又不让坐,我好容易找到个空位,我只想歇一歇,站了一天了……”
“这话你留着和保安说吧,我就是个拿钱看病的。不想有因公殉职的危险。”
周围的病人们原本并不想和医生起争执,都还拼命忍着怒气,但眼见着女人被谢清呈凶得直掉泪,谢清呈讲话又那么咄咄逼人,不由地怒从心中来,有人冲着谢清呈吼起来:“你干什么啊!你没妈吗?易北海就是个个例,你不用一棍子打死所有病人吧?像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简直和秦慈岩先生根本没得比!你也配当医生?”
谢清呈眼睑抬起,露出一双锐利到有些刻薄的桃花眼:“不管你觉得我配不配,我就是个医生。”
“我觉得为了一个病人去死不值得,被一个神经病杀害更是冤枉到可笑,医生只是一个职业,别一天天地渲染着无我牺牲,进行着道德绑架。”
他的嘴唇一启一合。
“一个医生的命,永远比一个无法自控的神经病的命重要得多。你明白吗?”
“……”
后面视频画面就乱了,群情激愤中有谁推搡着拍摄者,画面晃动得叫人看不清,只能听到患者们激动的咒骂。
无数台手机都在播放这个画面,一个个荧幕窗口闪着光,将这一切迅速散到互联网的各个角落。
一时间,车内的手机,无论是谢清呈的,还是警队其他人的,只要没有调为完全静音模式的,都在不停地震动。那是一个个聊天群和个人发送给他们的消息。
贺予坐在警车座椅上,由着医务人员在处理他肩上的枪伤。在观看视频的过程中,他始终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安静地看着广电塔。
看着那段对方黑客试图发给他,他却选择了不打开的视频。
谢清呈觉得心在往下沉。
原来是这件事。
对方为了干预贺予,曝光了他的这件事。
他忽然很想和贺予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去解释的,他不再去看视频,他很清楚自己当时都说过些做过些什么。
那其中藏着他根本解释不了的罪孽,藏着他必须要坚守隐藏的秘密——此时此刻,就这样被翻到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不在乎,当初他那么做那么说的时候,他就知道以后自己一定会有冤屈,一生都有非议,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死守那个秘密的准备,也很清楚自己将面对的是怎样的未来。
可是这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那个沉静的青年身上……
贺予的肩膀还在不停地往外淌血,医生拿止血绷在处理了,血液的腥甜依然弥漫在这半密闭的警车指挥车内。
谢清呈没来由地想到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第一次平视这个青年的时候。
贺予把手伸给他,那时候没有任何人愿意帮他,连陈慢都选择了服从规矩。
但贺予说:“我可以帮你。”
那只伸过来的手,修长,宽大,干净,漂亮,连指甲都修剪的非常整齐,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
没有血,没有伤。
只有手腕上隐约的旧疤,但都已经痊愈了。
——
“你为什么……”
“因为这个动作,你也曾经向我做过。”
“……”
“我没有忘记。”
刺目的鲜血扎痛着谢清呈的眼眸。
而阻止不了的视频画面,也同样戮入贺予的视野里。
画面又变了。
是在医院会议室。
谢清呈似乎完成了某个很出色的学术报告,院方正在对他进行职称认可。
但下面鼓掌的同事们并不热情,时间线应该是在他与病人起冲突后不久。
院长让他说几句感言,谢清呈站起来,眼眸平静地扫过下面的一个个人。
他没说感言,他说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本院进行报告,我已经决定辞职。”
“……”
几个没带脑子的实习医生还在机械式的拍巴掌。
但是拍了没两下,实习医生就回过神来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巴长大,和底下所有人一样茫然地看着谢清呈。
谢清呈是他们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大夫,能力强悍得仿佛像个变态。在他之前,沪一医院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年纪的副主任医生,哪怕他前阵子有些不当言论,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哪个医生一辈子没和几个病患起过冲突?
可是谢清呈说,他要辞职。
院长的神情顿时变得很僵硬,干笑两声:“……谢医生,你先下去吧,工作上的事,会议结束了再说。”
医务主任也在强颜欢笑,拿过话筒:“谢医生这阵子是心情不好吧。秦教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谁也接受不了,谢医生和秦教授的科室近,从前同事关系一定也很不错,当时你又亲眼目睹了秦教授的牺牲,你有些情绪我们都能理解……”
“我和秦慈岩不熟。”谢清呈打断了她的话,“我也没有因为秦教授心情不好。”
“我只是不想做下一个秦慈岩。”
下面有秦慈岩的学生忍不住了:“谢清呈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不想做下一个秦慈岩!我老师为医疗事业奉献了一生,你怎么——”
“但我不想。”
“……”
“医生对我而言只是一份职业,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情,但我不觉得在这个岗位上牺牲生命是正常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座各位中的很大一部分,要因此热泪盈眶,甚至引以为荣,要不顾安危,抢救程序上存在问题的病患。秦教授可敬,但他最后出事是他咎由自取。他为什么要给一个精神病的母亲,在手续不完全的情况下动刀。”
秦慈岩的学生们霍然而起:“谢清呈,你——!!!”
“恕我完全无法理解。”
会议室乱做了一团,小医生的悲愤全都压不住了,喷薄而出:“你说什么风凉话!”
“什么咎由自取?你觉得秦教授的死是他自己的错吗?”
“谢清呈你忘了你以前是怎么谈论精神病人的?是你一力支持要让他们生活在社会里,要对他们宽容,把他们当做普通人对待,现在你怎么变了?出了事你就怕了,对不对?秦教授出事那天你亲眼看到了他是怎么牺牲在岗位上的,你怕了!”
“你看着他被血淋淋地抛下去,你看到他办公室里的血,你畏惧了是不是?你怕哪一天遇到这种事的人就是你自己!你接触的全是精神病人,你比他还危险的多!你怕你就直说!没人会笑话你!你别贬损秦教授的牺牲行不行!”
谢清呈冷淡道:“对,我是怕了。”
小医生咬牙切齿:“那你还说什么对精神病人一视同仁——”
“请问你们对癌症病人是怎么说话的。会直接说很遗憾你马上就要死了么。”
谢清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眉眼如霜雪般寒冷:“你们也不会这么说吧。”
“真相是真相,语言是语言。我作为一个精神卫生科的医生,我必须要给病人希望和鼓励,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当做一个正常人对待着。”
“但各位扪心自问,你们有谁会对有危险性的精神病患者真的不存在芥蒂?你们谁愿意与他们单独相处,甚至把自己的性命毫无保留地交给那些病人。”
“……”
“你们谁做的到。”
“所以……你说的那些都只不过是场面上的漂亮话……你根本……你根本……你根本就是个做了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虚伪小人!!”
谢清呈不和那失了态的人吵,他依旧非常的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冷酷到近乎冷血。他说:“秦慈岩或许是个圣人。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上班穿上这身衣服,是看病的医生,我下班脱了衣服之后我有家庭,有妻子妹妹需要照顾。我没他那么高的觉悟。”
“……”
“你们想当秦慈岩就当去吧。”
谢清呈说着,把刚刚获得的评职胸牌摘下来,放回了红绒布垫着的缎盒里。眼神极为清醒,极为冷静——
“我只想做普通人。”
视频放到这里,画面忽然闪动两下。
蓦地熄灭。
WZL死亡游戏倒计时已经结束,警方再不能容忍对方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为,对信息传播的控制权是早就可以夺回来的,只是因为牵扯了沪州无辜居民的恐怖袭击让他们不敢妄动,只能任由对方嚣张。
到了这时,他们总不能再让画面继续,上面下了命令,热闹了一晚上的“血腥之剑”广电塔终于像是从魔鬼的操控中清醒,被断去总阀。
砰的一声,大断电的声响。
犹如舞台谢幕,广电塔整个失去了光彩,瞬息间不见半寸光辉,它在今夜的“暴走”后彻底归于了死寂,像瘫倒在校园中央的巨兽,没了任何生机。
广电塔后面,大火还在烧着,冲天的火光染红了档案馆上空的夜色。警察们围站在陷落于熊熊烈焰中的那栋百年老楼附近。有人拨打了119紧急通讯。
校园的各处都是喧哗声,今夜无人入睡。
而车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视频没了。
画面结束了。
但贺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广电塔——他非常平和,平和地甚至有些可怕,就这样看着已经彻底黑去的灯塔,一动不动。
——
“绝大部分精神病人,都是正常人类对所处不正常的环境做出的反馈……”
“不平等的社会关系,不正常的气氛,这些对于‘他们’造成重大心理打击的罪魁祸首,很讽刺,几乎全部来源于家庭,职场,社会,来源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