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如兰醒来开口的这句话,让手术室里的气氛为之一松,这至少说明这次开颅手术没把病人的脑子弄出问题嘛。
“莉莉,对病人进行基本功能反应测试。”
“好的,叶医生。”
“魏女士,麻烦你眨眨眼。”
一回生二回熟,魏如兰配合地眨了眨眼睛。
莉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魏如兰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眼前的魏女士似乎有点大小眼,仔细观察了好久,她才确认,是魏女士本来就有大小眼,她还是高低眉,天生的。
轻轻松了口气,莉莉又道:“魏女士,麻烦您吐一吐舌头。”
“魏女士,一加一等于几?”
“二……”魏如兰认真又无奈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叶医生,病人意识清晰,脑子没问题!”莉莉欢快地说道。
叶医生:……
“知道了。”
“魏女士,手术基本上已经完成,等下我们马上会进行术后脑皮层电图,检查海马杏仁核,也就是我们术前定位的癫痫灶区域被切除后你的大脑放电情况,和刚刚一样,等下电极放置结束后,会要求进行过度换气试验,也麻烦您再配合一次。”
监测仪上魏如兰的心跳数值瞬间往上跳了好几位。
没了……那东西、真的没了,魏如兰说不清楚自己当下是什么心情,面部被消毒巾严严实实地盖着,除了手术床上的白布,余光只看得到那位蹲下来不停跟她说话的小护士。
她能感觉到上面的医生似乎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她的脑里,哦,可能是脑皮层上,说不害怕不恐惧,那可都是假的,但是她现在更多的却是激动,折磨了她一辈子的东西,没了……
所有人都认为魏如兰放弃自己,沉迷酒精甚至自杀的原因是因为儿子沈科,只有魏如兰自己知道,除了沈科的原因,小时候她跟魏如雪一起躲在房间外看到的魏父的死亡过程一直犹如巨大的阴影根植在她的生活中。
当她发现自己和父亲有一样的病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想象着自己死亡的场面,颤抖着,痉挛着,伴侣和子女惊恐的目光,他们远远看着,用害怕和恐惧的眼神,看着她走向死亡。
她即使死,也不想这么死,所以她放纵,她甚至想要在那种可怕的死亡方式来临之前,自己选择体面的方式离开。
而现在,那东西被切掉了,不见了,她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眼眶也微微泛红。
手术台上白大褂们看着那缝合在魏如兰头皮周围的洞巾随着魏如兰的动作微微飘动,还有那粉红色的颞叶,许是刚刚被切除了内侧的缘故,它粉色中还透出几抹鲜红来,它也跟着轻轻晃动着。
叶一柏将两根深电极迅速插入,电极插入的一瞬间,他能明显感觉到魏如兰身体的僵硬。
“魏女士,放轻松,已经好了。”叶一柏轻声道。
卡特医生也再次调试好了脑电图机器,“滴”的一声,魏如兰感觉自己头皮一麻,面上复杂的情绪一扫而空,她深刻地认识到了……她脑壳还开着的这一事实。
“魏女士,跟着我,跟刚刚一样,深呼吸……吸,呼……”
整个手术室里只听得到莉莉清脆的指导声和魏如兰深呼吸时的声音,卡特、叶一柏、比利、王茂、亨利还有乔娜等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病人成功苏醒且意识清晰是第一步,也是最基础的一步,它只能说明这次开颅手术没给人家做坏。
但是有没有成功,有没有成效,则要看这次术后脑电图的结果,如果一场放电没有了,那么这场手术就成功了,脑电图精确定位癫痫灶,甚至术中定位,精准切除,这将大大改善仅有X光片检查下的神经科的窘迫境遇。
1933年,国内甚至国际上单独设立神经内、外科的医院屈指可数,一是大脑作为人体最复杂的器官,难研究,病症复杂,难治,二是神经外科手术普遍预后不佳,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手术病灶定位难。
X光片,扁平,且不能拍到脑组织内结构,就好比颞叶下的海马杏仁核,X光片根本拍不到嘛,肿瘤也是,生在表面显眼处还好,一旦被脑组织包裹起来,X光片就拍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无法定位就难以手术,总不能打开脑壳随便翻吧,一不小心就把视神经,眼动神经给弄断了,眼睛不能动,甚至失明,都是有的。
作为神经内科医生,卡特非常明白这一次手术成功的意义,它对于神经学的意义绝对是里程碑式的。
五分钟过度换气试验很快结束。
魏如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叶医生,可以了吗?”她轻声道。
“可以了。我们保守一点,测试半个小时,如果半个小时内都没有异常放电,那么我们的手术就成功了。”
魏如兰重重地“嗯”了一声。
随后又是一片沉默。
莉莉没话找话的水平着实不怎么样,眼见着她要从济合食堂的饭菜讲到济合医生的八卦了,比利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床下和魏如兰讲话的莉莉无奈地摊了摊手,示意魏如兰那个爱面子的医生不让我讲。
魏如兰发出轻轻的笑声,可能是因为即将摆脱癫痫折磨在即她心里高兴,又或许是因为切除了杏仁核后,情绪似乎任性了许多,有一种想哭就会直接哭,想笑就直接笑的感觉了。
“叶医生,我记得你和卡特医生在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讨论过癫痫对婴幼儿智力发展的影响,您还有印象吗?”魏如兰突然开口道。
连续五个多小时的手术,使得叶一柏站得两只脚有些酸,趁着做脑电图的时候,他找了把椅子坐着,闻言诧异道:“好像是,怎么了?”
魏如兰犹豫了一下,“我姐姐的孩子,他先天智力发育不良,我怀疑是癫痫的原因,如果我手术成功,您能帮他做手术吗?”
“几岁?”
“五岁多了。”
“具体表现呢?除了智力发展迟缓,还有其他表现吗?”
“他说话很慢,但不是结巴,就是每个字吐出来都非常慢,学习能力差,其他倒还好。”
叶一柏思忖片刻,“癫痫对婴幼儿脑发育产生负面影响主要是通过癫痫的长期反复发作造成的,如果发作频繁,已经形成脑部异常的电化学环境,那可能导致皮质在突触或者细胞膜水平上的永久性异常发育。能不能做手术,得看检查结果。”
“永久性异常发育的话,是不能治了吗?”魏如兰追问道。
“那倒也不是,就像你手术我们尽力要保存尽量多的脑组织减少后遗症一样,脑组织保存下来越多,后遗症就会越少,一旦永久性异常发育形成,那几乎就是不可逆的,那一块电化学环境就得完全切除,脑子这东西复杂得很,切多了后遗症就厉害。”
魏如兰还待再说,卡特医生已经站了起来。
“时间到了!我去洗照片,看结果!”
第159章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的,更何况是这种等待命运宣判的时候,魏如兰能很清晰地听到机器拖动的声音,手术室门打开的声音……
叶医生似乎在和两个年轻的医生说话,他们用的是英文,那两个年轻的医生大概是有点害怕叶医生,说话磕磕绊绊的,专业术语之类的魏如兰的听不懂的,她只能听懂那两个年轻的声音沮丧地说道:“叶医生,下一次我一定把大脑结构图记住。”
魏如兰能想象到那两个小医生垂头丧气的模样,一直紧绷的面部线条不由稍稍变得柔和了稍许。
莉莉一直在观察魏如兰的反应,其实在做完基础反应测试后,莉莉完全可以从手术床底出来重新参与到手术中来。
但是小姑娘就犹如扎根在床底一样,小嘴叭叭叭的,也不管魏如兰听得懂还是听不懂,英文混杂着华国语,讲着济合医院里发生的趣事。
“你不知道理查医生那时候的反应,真是好笑死了,凯瑟琳医生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有理他。”
“还有泰勒医生,我偷偷跟你讲泰勒医生他喜欢劳拉,他每次看到劳拉脸就像红屁股似的,他还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莉莉!”手术台旁的劳拉忍不住开口道。
“哎,知道了知道了。”莉莉调皮地对魏如兰眨了眨眼,引得魏如兰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听着魏如兰的笑声,口罩下叶一柏的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一丝笑意来,他自然明白莉莉还坚持呆在床底下和魏如兰说话的意图,这个小姑娘虽然鲁莽,但是却有着一颗天生的适合穿这身白大褂的心。
“砰砰砰”一阵玻璃敲击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手术室里的白大褂们几乎是同一时间转头向手术室外看去。
隔着玻璃,卡特医生正兴奋地手舞足蹈,他指了指自己,随后似乎想从怀里拿出点什么,但许是太过激动,卡特医生怀里的东西一下子都掉落在地上,他一边蹲下身去一边举起右手,将一张写着字的纸贴在玻璃上。
“我们成功了!”大大的感叹号明确而强烈地表达了书写者激动的情绪。
“叶医生!”比利和王茂也激动起来,他们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叶一柏。
卡特医生想要把这个手术案例发表在《柳叶刀》上这件事在济合并不是秘密。卡特医生提供脑电图机器和神经科的理论支持,叶医生设计手术方案并主刀,这两位自然是主角,但是王茂、比利还有亨利,他们作为手术参与者,将有极大的可能会出现在这篇文章的第二栏里面。
这可是《柳叶刀》!
而手术案例类别的文章向来是柳叶刀含金量最高类别之一。这个类别里的作者几乎都是在全世界范围内享有巨大声望的,而他们,几个普通医生,居然有一天有希望出现在《柳叶刀》的手术案例类别版块中,这让向来沉稳的比利都忍不住露出激动而期待的目光,更不用说王茂和亨利了,两人眼中的热烈已经几乎要溢出来了。
许是受到众人激动情绪的感染,叶一柏心底也不由出现了一丝紧张的情绪,他快步向手术室门口走去。
当他走到手术室门前的时候,卡特已经从地上捡起了冲洗后的照片,他用力挥了挥手里的照片,随即将其用力贴在玻璃上让叶一柏观看。
阿尔法波正常。
贝塔波正常。
叶一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虽说选择性海马杏仁核切除术已经是一种比较成熟的手术了,但是海马杏仁核切除后复测脑电波还存在棘波的几率也不是没有,魏如兰还是比较幸运的。
叶一柏转过头来,看着众人期待和紧张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手术很顺利,我们可以关颅了。”
一秒钟
两秒钟
随即是一阵激动而克制的掌声。白大褂嘛,总是矜持而爱面子的,但是他们急促的呼吸声和眼睛里兴奋的光明确地表达出了主人们当下并不平静的心情。
而莉莉这个刚入职没多久的小姑娘明显没有学到她同事们的那种“白大褂的矜持”,她发出一阵欢快的欢呼声,“魏女士,魏女士,你听到了吗?手术成功了!成功了!!”
魏如兰看着眼前这个激动的小姑娘,眼里流露出感激和激动的神色,她用力地点点头,“嗯,成功了!”
她点头的瞬间,缝在其头皮上的消毒巾快速地抖动着,将激动的白大褂们的理智迅速拉了回来。
“魏女士,我们现在要开始关颅了,关颅过程很快,所以我们不再对您进行二次麻醉,请在此过程中保持身体静止,情绪稳定,当然,如果您实在害怕,我们也可以再次麻醉,等十分钟后麻醉药发挥作用后再进行关颅。”叶一柏走到了主刀位上。
济合没有单独的神经外科,王茂和比利都不是神经外科出身,所以关颅也得叶一柏自己来。
魏如兰目光扫过面前叫莉莉的小护士,小护士正偷偷用手在按因为长久蹲坐而麻木酸疼的小腿。
“叶医生,我可以的,不用麻醉了。”魏如兰听到自己这么说道。
“那好,我们现在开始关颅。”
“手术野清晰,无棉片残留无出血。”比利轻声道。
叶一柏点头,同时道:“压迫颈静脉,再次排查出血点。”
魏如兰感觉有什么东西按在了她的耳朵周围,因为麻醉的缘故她不能清晰感受到具体在哪儿。
压迫颈静脉几十秒后,确定手术野里没有出血点,叶一柏才对比利点了点头。
“冲洗。”
生理盐水迅速冲洗手术野,随即快速抽吸干净。
“持针器,用细丝线。”
“好的,叶医生。”
魏如兰能感觉到自己脑部传来的拉扯感,大脑是人体十分敏感的部位,即使有麻醉机,魏如兰还是感觉到头皮传来一阵阵凉意和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