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柏非常敏锐地抓住了凯瑟琳话语中的重点,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病床上,“是他吗?替我姐姐承受了大部分冲击波的人。”
凯瑟琳看了叶一柏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叶小姐在被送入手术室前还抓住我的手臂恳求我一定要救救他,可这怎么救啊,现在就等他的人家到了。”艾拉轻声说道。
不知道烧伤昏迷的人是不是能听到旁边人的说话声,叶一柏似乎看到那个烧伤患者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叶一柏明白凯瑟琳他们的意思,这么大面积的烧伤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可能治愈的,与其在绝望中痛苦死去,还不如早点解脱,在这个时代,安乐死并不是犯法的,许多医生会在病人的要求下给他们注射过量的麻醉剂,使得病人能走得不那么痛苦,而眼前这位大面积烧伤的患者,在他们眼中已经达到了可以辅助死亡的标准。
“手套有吗?”叶一柏转头看向艾拉。
艾拉呆了一下,她跟着叶医生一个多月,熟悉叶一柏此时那眼睛里的光的意思,叶医生想救这个人?
“有……有!”艾拉先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声音放大,她猛地蹦了起来,然后飞快地向圣玛丽医院的护士台冲去。
“手套,我要橡胶手套。”小姑娘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引得不少人探头出来看她。
护士台里的护士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济合女医生,刚刚还一副悲伤的模样呢,这也变得太快了……
“哦,好,我这里有。”护士将一沓橡胶手套递给艾拉。
艾拉接过,又飞快跑向病房。
“叶医生,你想救他?”杜兰诧异地看向叶一柏,“叶,我理解你想要救人的心情,但是你要明白,有时候没有痛苦地离开会比在长久折磨后离开幸福得多。”
叶一柏走到阿华皮肤完好的另一侧,摸了摸他的脉搏,脉搏速度达到了120左右,速增而脉弱。
叶一柏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体温偏低,但并不明显。
“他告诉我他想活。”叶一柏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杜兰院长扶了扶他的眼镜,往前走了两步,看向病床上的阿华,“病人醒了?”
叶一柏用手轻轻按了按阿华鼻孔下方,焦黑色的不明物体从阿华的鼻孔里掉落下来,“应该是吸入性损伤,应该没呼吸一口都很痛吧,但是他的休克现象却比我想象得轻得多,是因为他在很用力得呼吸吧。”叶一柏轻声说道。
杜兰一时讷讷无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叶一柏的肩膀,“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这明显还是不看好叶一柏能把人救回来。
叶一柏点点头,表示明白,救人,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在这个连抗生素都没有的年代,这么大的开放性创口,只能寄托于病人的求生意志,和这个时代人没有经历过抗生素滥用,没有耐药菌的身体基础了。
“手套!叶医生!”
艾拉从护士台拿了手套过来,叶一柏接过,戴上。
“我说,你记。”
“好的,叶医生!”艾拉当然知道叶一柏这话是对她说的,她从白大褂的上衣口袋中拿出一支笔,随后四处张望,在病床尾找到了挂着的病人资料和给药单,非常自然地将其翻转过来,当做自己的临时笔记用。
“病人体重60千克左右,I度烧伤10%,II烧伤20%,III度烧伤10%,24小时内应补充4700ML生理盐水,其中2300毫升在前八小时内输完。”叶一柏看了眼正在滴的生理盐水,伸手调快了它的滴液速度。
还没等艾拉问为什么,只听叶一柏继续道:“3mg吗啡皮下用药,12小时给药一次,吗啡用药后,准备气管切开。”
“是。”
“我去准备气管切开工具。”凯瑟琳主动道。
在给阿华皮下注射吗啡后,叶医生又帮他做了气管切开,因为他小半颈部皮肤也被烧伤的缘故,叶一柏的器官切开做得十分小心。
期间,叶一柏让裴泽弼回了一趟济合,从他房间里取来了三支磺胺,这是鼠疫事件后叶一柏又临时提取的,为了获得原材料,裴泽弼连黑市都去摸了一圈,也就又配置出八支的量。
磺胺送到后,叶一柏先是给阿华打了半支下去,随后嘱咐艾拉每12小时打半支。
叶娴的手术历时四个半小时,终于结束。这还是两辈子叶一柏第一次站在手术室门口等人从里面出来,手术灯灭,手术室门打开的时候,叶一柏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按了弹簧似的,脑子也好似不是自己的了,无数乱七八糟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或好的活不好的,根本控制不住。
裴泽弼上前握住叶一柏的手,“没事的,那位叫凯瑟琳的女医生不是说娴姐内脏出血情况还好,罗伯特医生是非常出色的外科医生,这种手术对他没什么难度的。”
叶一柏点点头,用力回握裴泽弼的手。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叶一柏和裴泽弼第一时间快步向前走去,“罗伯特,怎么样?”
罗伯特摘下自己的口罩,“你怎么不请自问问你姐姐。”
叶一柏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只见推床上的叶娴对他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她声音极轻,但叶一柏看得出她的口型,她在说:“我没事。”
“你姐姐的出血点都找到且止住了,主要是中空的脏器,受到冲击波冲击,受到了一定的损伤,不过这点损伤是可控的,手术非常成功,就是你姐姐的鼓膜,受到冲击破损了,我刚刚在手术室里用手术放大镜看了看,应该只是部分损害,过两三个月就会自然恢复,你别担心。”
他一边在卢西亚递过来的手术单上签字一边对叶一柏道:“术后须知及不用我跟你说了吧,要不这几天我放你几天假,好好陪陪你姐姐?”
叶一柏闻言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主任。等我姐姐出院,我请你们吃饭。”
“好啊。”
叶一柏向罗伯特及比利、理查等人一一道谢,而躺在手术床上的叶娴则把目光落在了叶一柏和裴泽弼交握的手上,她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震惊和不可置信来,她目光上移,对上了裴泽弼的眼睛。
第209章
叶娴和裴泽弼目光对视着,两人谁都没有退让。
裴泽弼?
柏儿和裴泽弼?
以前的一幕幕在叶娴脑海里回放,许是因为全麻刚醒的原因,脑海里的画面有些有些迟滞,但却异常清晰,岐山巷巷子口不管多晚都会出现的车,裴泽弼对自己和张素娥的,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异常尊重,以及今天这餐只请了她的晚饭。
叶娴回想起叶一柏提起他对象是说的话,“父母走得早,家族余荫,在机关里工作,还有些职务。”这不是和裴泽弼都对上了嘛。
有点职务……叶一柏他还真敢讲。
叶娴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麻醉剂还没有代谢完毕,使得叶娴现在的情绪就好像漂浮在空中的云朵,好像伸手就能够到,但却飘忽的,难以一下子爆发出来。
叶一柏也发现了叶娴和裴泽弼之间的诡异气氛,他这才意识到他和裴泽弼两人交握的手还没有松开,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过了片刻,叶一柏轻轻吐出一口气,“姐,我送你回病房。”
虽说坦白的场合不在预料中,但结果还是一样的,“姐,我回去跟你解释。”
叶娴抿着唇,看看叶一柏,再看看裴泽弼,转头不说话了。
叶一柏和裴泽弼将叶娴推回病房,叶一柏又和主刀的罗伯特说了几句,问清楚了叶娴在手术中的情况。
“行了,手术做完我也就放心了,那我们先回去了,你等你姐姐情况好些再回来上班吧,你那边我和理查帮你看着点。”罗伯特道。
叶一柏上前和罗伯特拥抱了一下,再次感谢他这群可爱的同事们。
“哦,对了,叶医生,刚刚巡捕房打电话过来,说没联系到那位烧伤病人的家属,他们明天会联系华国那边的警事局让他们帮忙寻找。”临走前,艾拉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叶一柏说道。
叶一柏还未反应过来,旁边的裴泽弼就接口道:“放心,明天会有人把病人家属带过来的。”
艾拉闻言,偷偷看了裴泽弼一眼,随即下意识地站得直了点。
“好的,麻烦你了。”叶一柏温和地对艾拉笑道。
将罗伯特一行人送走后,叶一柏和裴泽弼回到了叶娴的病房,叶娴此时的听力比之刚被送来医院的时候好了不少,至少耳边不再充斥着“嗡嗡”声,和人正常交流的时候,虽说要费些力气,但也能听得明白了。
她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看到叶一柏和裴泽弼回来,看了两人一眼,率先问起了阿华的情况。
“阿华怎么样?”
叶一柏在叶娴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将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烧伤面积不小,人现在还在昏迷,我找了一个护工二十四小时陪护。”
叶娴闻言想要坐起身来,但微微一动,腹部就传来阵阵钝痛,她轻“嘶”一声,又躺了回去。
“你别动,刀口才缝好,说事躺着说就行。”叶一柏连忙道。
叶娴伸手握住了叶一柏的手臂,“你实话告诉我,能救吗?”
当爆炸发生的时候,叶娴的手脚都是被绑着的,嘴巴里还被塞着手帕,其实爆炸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厉害的,刚开始只是小小的爆破声,和奇怪的,在空气中乍现的火光,就好像在空气中点燃了一根无形的引线,让火星向四周飞快蔓延开来。
那个时候,有见状不对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往外跑,而阿华却第一时间上前解开叶娴手上和脚上的绳子,拉着叶娴往外跑,并在真正的大爆炸爆发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叶娴。
当叶娴知道阿华因此大面积烧伤甚至可能没命后,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得害怕和无助,歉疚自责,以及这份歉疚自责后面的一条生命的重量,更是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他是为了救我,如果不是我,他有机会逃出去的,如果他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怎么面对他的家人和我自己,我怕,柏儿,我怕。”随着血液中最后一点麻醉剂被慢慢代谢掉,叶娴的情绪开始变得激动起来。
叶一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叶娴,无论是原主小少爷记忆中那个冷漠尖锐的姐姐还是叶一柏过来后,看到的那个强大的,似乎什么都打不倒的姑娘,叶娴将自己包裹在层层盔甲之下,即使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叶一柏和张素娥,看到的也是她自我“包装”过后坚强的一面,而忘记了她其实也不过比叶一柏大四年,放到后世来说,也只是一个毕业刚出校门没几年的小姑娘。
她可以毅然决然地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量,却承担不起一条因她而毁灭的人生甚至生命。
叶一柏将另一只手放在叶娴的手背上,“姐,姐,深呼吸,我……我会尽力的,能救,我保证,能救。”
“真的?”
“真的。你的伤口大概三五天就能愈合,到时候你就可以下床去看看他,他的病房就在你的隔壁。”叶一柏道。
叶娴定定看着自己的弟弟,看着叶一柏肯定而又温和的眼神,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好。”
病房里随即陷入一阵沉默,叶一柏叶娴病床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她术前的X光片查看起来,裴泽弼则是安静地在一旁站着,站得笔直一动不动,不仔细看都不会觉得这是个活人。
过了许久,还是叶娴最先打破了沉默,“你和裴处的事,我有没有误会?”叶娴侧过头来看叶一柏。
叶一柏手上的X光片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将其缓缓放下,抬头对上叶娴的眼睛,“没有,今天我和他本来是在饭店的包厢里等你的,后来我见你迟迟不来,给你宿舍打了电话,这才知道出事了。”
虽说心里早就有了准备,但是叶一柏这样毫不犹豫的回答还是让叶娴的呼吸都急促了两分,这熊孩子,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吗?叶娴在歌厅这种鱼龙混杂的场所呆了这么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自然也见过像叶一柏和裴泽弼一样跨越了性别的爱情。
但是比起传统的婚姻,血缘还有由下一代牵绊的男女关系,两个男人之间的牵绊靠的仅仅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单纯的情感。
这种感情能持续多久?叶娴并不是不相信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她是不相信爱情本身,就说那号称真爱的叶广言和杨素新,当年的金童玉女,被多少杭城报纸传唱,但还是有张素娥,有她,有她弟弟。
“你想过吗?如果有一天,你们之间的感情消失了怎么办?”叶娴这回不仅看向了叶一柏,同样把目光分了一点给裴泽弼。
叶一柏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被叶娴打断,“不要告诉我什么我们的感情不会变,爱情这东西,你在追求的时候能轰轰烈烈,好似能为其放弃一切,但是当你真正得到了,你就会发现这东西也不过如此,世人称颂爱情,大都称颂的是追求爱情的过程,而爱情本身,是会被时间磨灭的。
所以,告诉我,你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们之间的感情变质了,从热烈变为平淡,甚至变为负担了,你怎么办?”
叶一柏没想到叶娴会说出这番话来,她不过二十六岁,在后世,这个年纪本应该是最期待爱情的年纪,而眼前这个姑娘,却已经承担起了一个家庭的重担,并为此在名利场里挣扎了整整四年。
“分开。”叶一柏听到自己这样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选择离开,姐,我是叶一柏,是上海最好的外科医生之一,哪怕在世界上,我的外科技术也是能名列前茅的,我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在哪里我都能自成大树。我和裴泽弼会一直在一起,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那一定是像你说的一样,我们的感情被时间磨灭了。”
叶一柏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让人不得不相信他说出口的这些话的真实性。
裴泽弼刚开始听得直皱眉,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裴大处长的眉心才渐渐舒展开来,随即嘴角露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来,没错,他和叶一柏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裴泽弼表示他还是不喜欢这个说法。
叶娴则有些愣愣地看着坚定的弟弟,过了许久,脸上才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来,“柏儿,你长大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裴泽弼,“作为姐姐,我还是不赞成你们两个在一起。”见裴泽弼皱眉,但明显没有不满或者愤怒,就好似在征询一位尊敬的长辈的意见的时候被拒绝,会失望,但绝不会对尊敬的长辈本身产生不满。
而叶娴今天,显然享受到了这个待遇,尊敬的长辈?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察觉到自己心态的变化后,叶娴觉得她大概能理解张素娥提到裴泽弼就夸赞的心情了,被一个好似高高在上,位高权重的人当做长辈去尊敬的感觉,好得惊人。
“不过,我也不会反对,我持保留意见,你们别指望我在阿妈面前替你们说好话,但是我也不会背着你们说坏话,这是我的底线了。”叶娴继续道。
叶一柏和裴泽弼闻言,相视一笑,虽然不赞成但是不反对,这结果比他们预想的已经好多了。
“谢谢姐。”叶一柏道。
“谢谢……姐。”裴泽弼还有些不适应,但接收到叶一柏看向他的目光,还是乖乖地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