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志中等身材,个字也不算小了,但被一米九几的萨克公主抱起来,毫不突兀。
李延也就是杨大志的同伴看着杨大志被一个高大的外国人抱起来,脸上的表情有点懵,又有点纠结。
“他们是外国人,但也是医生。”叶一柏看出了李延的纠结,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一起来吧,等下还要你签字。”
叶一柏拍到的地方正是李延刚刚被巡捕警棍砸到的地方,李延忍不住发出一声“嘶”的痛呼声。
叶一柏一怔,下意识地往他肩膀上看去,许是经常背东西的缘故,李延黝黑的肩膀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肩膀右下方衣服未遮盖处,皮肤已然红肿了一大片。
就这样他半背着杨大志走了一路,愣是一声疼都没有喊。
撇开长期因为暴晒而显得黝黑粗糙的皮肤,因为不曾打理杂乱而占满稻谷粒的头发,他的年纪应该不大吧。
“你几岁?”叶一柏忍不住问道。
李延挠挠自己的脑袋,略带骄傲地开口道:“我今年都二十了。”
二十……
居然比他还小吗?
萨克抱着杨大志一路小跑进帐篷,一众医护和旁边队伍前排百姓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需要帮忙吗?天呐,他在发烧?”
1933年是一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连磺胺都要两年后才会面世,在这个时代人一旦被细菌感染,就只有两种结局,一种你自身的免疫系统强大,战胜细菌和病毒自愈,另一种就是……等死。
所以在这个时代,发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发烧代表了这个人已经半只脚迈进了棺材。
“病人有臀部深脓肿,需要立刻手术,有空的手术室吗?”叶一柏看向跑过来的严肃女护士。
这个中年严肃女护士大概是义诊的护士长之类的,她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叶一柏身后的理查和萨克,见两人都没有反应,立刻道:“我马上去查。”
她走之前还招呼了一个小护士过来,吩咐一声后,自己一路小跑向后面医院大楼而去。
郭颉不知什么时候从旁边凑了过来。
“深部脓肿感染发炎,活过来的几率不大,这个手术不好做啊。”
没有抗感染的药物,这种手术你就算做得再成功,病人死亡率还是很高,再加上那个病人的劳工身份,手术完也不会有一个好的修养环境,这种病人很多外科医生是不接的。
叶一柏没有接话,反而转头看向李延,“听到了?不做肯定死,做了也不一定活,做不做?”
李延早在叶一柏说要手术的时候就已经被吓到了,再听到郭颉的话,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茫然,不是这是腿疼吗?居然就要死了吗?
他愣愣地看向躺在推床上不停打着冷颤的杨大志,回想起他和杨大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十七岁,因为长期饥饿个字瘦小,去码头应聘的时候工长根本不肯收他。
他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了,从码头出来随便就找了个墙角蹲着,他想象着自己几天后的样子,或许会像他曾经看到过的街边乞丐一样,就在这个墙角无声无息地告别这个世界。
杨大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坐到离李延不远的石阶上一口一口咬着烧饼,他也看到了李延,黝黑的面庞露出一丝笑容,“想吃啊,自己过来拿。”
李延闻言慢慢挪了过去,但是杨大志当着他的面继续一口一口地咬烧饼,没分一点眼神给他。许是那稍微的味道太香了,那时候的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抢过了杨大志手里的烧饼,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嘴里。
那时候李延想着自己肯定又要挨一顿打了,但是杨大志却拍拍裤子站起来,“这就对了,咱们贱命一条,要活着就要拼尽全力,你在那蹲着等死算什么,你想要去码头是吧,跟着我吧。”
于是他跟着杨大志进了码头,一直到现在。
李延的目光再次落在叶一柏的手上,那个医生的手洁白而修长,却因为碰触杨大志染上了黑泥和不知道是汗还是脓液的不知名液体,还有刚刚那个洋人医生,一身白大褂已经被杨大志身上的黑泥染成了灰大褂。
但他们还是一无所觉的模样,好似丝毫不在意。
“做,我们做!”李延沙哑着喉咙,声音却是格外坚决,他们确实是贱命,但他们也想拼尽全力地活着。
叶一柏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他转头看向小护士,“准备术前告知单,然后那一套病号服给他,还有,你们的手术准备间在哪,理查、萨克跟我去做准备。”
刚刚被严肃女护士招过来的小护士闻言脑袋点的飞快,等她飞快跑到医院大楼去拿病号服和术前告知单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三个医生中居然是最年轻的那个华人医生占主导地位的吗?一股子与有荣焉的感觉油然而生。
“等下病号服拿过来后,你带他去洗漱间里擦擦换衣服,手术完有一段时间不方便洗澡的。”叶一柏对李延说道。
李延立刻点头。
“手术室都在用,最快的要两个小时候空出来。”说话间,严肃女护士从后面掀开帐篷进来,许是跑得急了些,她说话还有些喘。
理查眉头紧皱,这句中文他听懂了,“叶,这个病人恐怕等不了两个小时了。”
叶一柏抬头环顾四周,“那就在这里动,把两边都帐篷都拉下来,去扳个可移动手术灯过来。”
“好!”这回女护士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她再次掀开后面的帐篷走出去,不多时进来两个保安,把帐篷中间和前头拉上去的部分都拉了下来。
保安的动作引起了旁边帐篷前排的百姓和其他医生的注意。
“咋拉上了呀,那几个洋医生真要给那个劳工做手术?”
“真的假的,外科那个手术老贵的啦,更别说洋人医院,我走都不敢走进去的,这也免费啊?”
“那个洋人医生里面那个黑头发的,是我们华国人不啦,怎么这么神气的啦,他说啥那俩洋人医生就做啥,那个又高又大的,快两米的嘞,吓死个人。”
“那些个劳工那么臭,也亏他们不嫌弃的咯。”
排在旁边队伍前排的百姓接头接耳,有些还往旁边走两步,想要扒着帐篷缝往里看。
其余几个帐篷的坐诊医生也有几个关注到这边情况的。
“什么情况?”
“一个深部脓肿病人,挺厉害的,都发烧了,还是个劳工。”
“这手术不好做啊,做成了活下来的几率都不大,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哎,不过那个叶医生,是姓叶吧,好像地位挺高,不是说是实习医吗?”
“我也奇怪,咋那两个洋医生都听他的。”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都严严实实地被挡在帐篷外头,叶一柏三人已经到手术准备间去做准备了。
趁着叶一柏去刷手换衣服的空档,萨克问理查,“等下的手术,你主刀吗?”
理查奇怪地看向萨克,“当然是叶了。”
萨克:???
为什么你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他是实习医,你是住院医啊!
“你不懂,等着跟一台你就知道了,不过先说好了,不准跟我抢缝合!”理查警惕地看着萨克。
萨克的小脾气也上来了,“哼,缝合,谁稀罕,你也别跟我抢麻醉!”
三人准备完毕,帐篷里的临时手术房也弄好了。
“术前告知单签了吗?”
“那个小伙子签了,但是他好像不是家属。所以我让病人自己也按了个手印。”小护士立马答道。
叶一柏下意识地看向已经烧得有些糊涂的杨大志,这个手法有些熟悉啊。
“你是不是普济医院的?”
“啊,不是啊,我就是红十字会医院的,不过我有个姐姐在普济当护士,叶医生你认识吗?”
叶一柏:……
“手术吧,病人家属可以到外面等着,或者屏风后也行。”因为是臀部深脓肿,许是怕病人不好意思的缘故,严肃女护士长贴心地搬了一个屏风来。
“杨大志,我们的手术马上开始了,等下我开始按压,你觉得最痛的地方告诉我。”叶一柏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举着,目光扫过推车上的器械,对小护士点点头。
许是常年劳作背负重物的关系,杨大志的腿部还有较严重的静脉曲张,他的臀部深脓肿已然比较严重,臀中肌下方整块都水肿起来了,居然能忍到现在,叶一柏轻叹一口气,开始手术。
“这里,疼吗?”他按压杨大志臀中肌下方水肿处中心。
“这里呢?”见杨大志反应不大,他换了个地方。
“这里?”
“哪里最痛?”杨大志每个地方都有反应,但说不清楚到底哪里最痛。
“好,我们重新来一遍,感觉最痛的地方,给我反应。病人意识有些不清楚,理查你关注病人面部反应。”
“这里?”
“还是这里?”
叶一柏又重新按了一遍,艰难地确定了最痛点后,叶一柏用笔在那个部位画了个圈,“萨克,麻醉吧。”
“病人在发烧意识不清晰,用局部浸润麻醉。”
叶一柏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萨克。
萨克闻言立刻点头,他总算有点明白理查的所谓你跟一台就知道了的意思,波恩教授从哪里找来的大佬,他们居然管这叫实习医生。
萨克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住院医当得有些臊得慌。
他沿着叶一柏所画的臀大肌下缘部分依次注射麻药,注射完毕后,对着怀表看时间,估摸着麻醉应该起效果了,他往旁边走两步对叶一柏点点头。
叶一柏走回主刀位,“杨大志,我现在按压你还疼吗?”
看到杨大志艰难摇头,叶一柏伸出右手,“注射器。”
理查闻言迅速将早已准备好的穿刺注射器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顺着刚刚萨克推注麻药造成的皮丘出刺入,几乎只是轻轻一抽,脓液就迅速涌了上来。
取出注射筒,将针头留置在原位,“刀。”
手术刀迅速被递到他手上,沿着臀大肌下缘切开,依次切开皮下组织、深筋膜,深筋膜被丝滑切开的一刹那,叶大医生觉得因换了手术刀造成的那种钳制感已然完全不存在了。
在臀肌被牵开的一刹那,一直晕乎乎的杨大志都少见地清醒了起来。
“大……大夫,我会不会死啊?”
叶一柏一边伸手问理查拿血管钳一边道:“你心真大啊,现在倒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刚刚开始疼的时候怎么不想自己会不会死啊。”
杨大志发出“嘿嘿”的笑声,因为发烧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使得他笑起来都有些吃力,就像一只破旧的鼓风机,发出“呼呼”的声响。
“以前觉得我这种人,活一天就是赚一天,死了,死了说不定更好,那边的世界说不定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但是真到了要死了,想着整个人被埋进土里,被虫子咬被被豺狼啃,又不想死了。”
叶一柏用血管钳进入脓腔,撑开血管钳。
脓液争先恐后地喷涌出来。
然后……
"OH ON!"理查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几滴脓液呈喷射状溅到了他的眼镜上和头上!
理查整个人都是崩溃的!他只想观察一下伤口,思考等下该用那种缝合法!这残酷的世界!
“闭嘴!”叶一柏厉声道,“这是手术室!”
理查一滞,委委屈屈地闭了嘴,他转向萨克寻求安慰,萨克看着他沾着脓液的头发,立刻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