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来一想,也是,便不再多言。
坐了一天的火车,两人都累了,匆匆洗漱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比起上海来,30年代的杭城少了一分雍容,多了一分秀丽,街上没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灯牌,大街两旁还时不时能看见那种老式的大宅院和还没剪辫子的中年人,许多女士倒是早已穿上了时兴的窄腰旗袍,坐在黄包车上,不时可以看到扎着两个辫子的女学生说说笑笑的走过。
黄包车跑过杭城中学,叶一柏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叶家……就在那个方向。
黄包车拐过一个弄堂,七拐八转的,不多时就停在一个大大的大宅门前。
就是叶一柏以前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大宅门,门口还有两个大大的石狮子,门头的牌匾上两个涂着金粉的大字“张府”。
“两位,到了。”黄包车夫笑道。
沈来给了钱,两人从黄包车里下来。
叶大医生终于体会了一把“人家门前的石狮子都比他人都高”的滋味,他跟着沈副院长迈上台阶,用那种电视剧了才会出现的门环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出头来。
“沈先生?您来了!您请进,我去跟老爷通报一声!”说着开了门,就欢快地向前跑去。
叶一柏印象中叶家已经够大了,但这个张府约莫是两个半叶家的大小,走过长长的回廊,叶一柏听到了……钢琴和唢呐声?
这艺术品味有够独特的啊。
“不搭,有什么不搭的,老子腿都烂了,听点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不行了?老子就觉得这洋鬼子的什么琴跟唢呐最搭了!明天老子还要找班唱戏的,唱《三打祝家庄》,就配这个洋乐器!”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钢琴和唢呐声传入叶一柏的耳朵。
前头的沈来面皮抽了抽,随后加快了脚步。
叶一柏迈步跟上,不多时就看到了一个……另类的场面。
大大的院子里,搭了一个戏台子,然而戏台子上面站着的不是戏班子,而是两台钢琴,一排唢呐。
抑扬顿挫的唢呐声和微弱的钢琴声此起彼伏,嗯……有点吵。
台下正中央放着一张精致的躺椅,躺椅上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光头男子,他一边吸着烟一边对着他面前的男子吼。
叶一柏注意到躺椅旁已经丢了七八根烟蒂子,他眉头微皱,叶医生最不喜欢就是这种不听医嘱的患者。
“老张!”沈来高声喊道。
躺椅上的人一愣,微微撑起身子来瞧。
“老沈?”他下意识地把手上的烟往地上一丢,“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早上的火车?你怎么不通知我啊?我好让人去接,你身后这小伙子就是你学生?长得怪好看的。”光头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副眼镜,戴上,笑呵呵地盯着叶一柏瞅。
他身前的男子也转过身来。
男子约莫三十岁出头,一身淡蓝色的长袍,面容……和光头老爷子有几分相像,但气质迥然不同,明明是一派粗犷的长相,但长在这位男士身上,竟透出几丝斯文气来。
叶一柏一惊,这个男子他认识。
第030章
这个人他曾见过一次,准确来说,是小少爷见过一次。
好像是小少爷刚上初中时候的事,那时候小少爷还是叶家独子,叶广言虽然对张素娥淡淡的,但对这个独子还是极为上心的。
小少爷刚上初中的第一天,叶广言亲自来接他,还特意去拜访了学校的老师,只是在他们正要回去的时候,有人匆匆跑过来跟叶广言说“上面来人了”。
那时候的小少爷不知道什么叫“上面来人了”,只记得父亲匆匆上了车,带着他一起往县教育局驶去。
那是一个砖红色的小楼,原主对那幢小楼记忆非常深刻,这是他第一次去父亲上班的地方,也是最后一次。
也是在那里,小少爷见到了眼前这个人。
“叶先生,临县去年一年就造了三所初小,但是招收的学生不过比往年多了180余人,就当这一百八十余人全是新学校招的,每所学校也不过招了六十余人。”
“叶先生,国家艰难,但从不省教育经费,我辈中人,作为教育工作者,要对得起国家花的每一分钱,我看过您的工作报告,您对教育内容的改革是值得学习的,但是我国教育不仅要破旧,更要创新,作为教育工作者不仅要会写锦绣文章,更要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为国家培养更多更好的人才!”
小少爷躲在父亲办公室门口,看着这个比父亲还要小两岁的人将父亲说得满脸通红,第一次,小少爷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有了轻微的裂痕。
“张先生,您的批评我全盘接受,是我太过侧重于教育内容而忽略了实务,我会注意的。”
这位张先生看了叶广言一眼,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小少爷躲避不及,迎面就撞上了他,只听到他说:“我只听说杨局长有个十二岁的外甥女,没听过还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外甥啊。”
叶广言瞬间又是满脸羞红和尴尬,自那次以后,小少爷见到父亲的机会便更少了。
“沈叔叔您来了。”男子恭谨地和沈来打招呼。
沈来对他点点头,“钧文,你坐,站着干啥。”
“来,跟你们介绍一下,叶一柏,我学生,也是杭城人,这次带他过来认认门。”沈来道。
“张老先生好,张先生好。”叶一柏礼貌地问候道。
张岩,也就是那个光头的张老先生摆摆手,“鸣鹤的学生就是我的学生,叫张伯伯就行,钧文那,你就叫阿兄吧。”
叶大医生诡异地沉默了一秒钟,才开口道:“张伯伯,阿兄。”
倒不是说叶医生矫情,只是病人是长辈的话,说某些话的时候便会有顾忌,比如说……
叶一柏目光暼过张岩躺椅底下满地的烟蒂,不气不气,他还不是你的病人。
张岩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好,多了个子侄,值得庆祝,来,咱换个音乐,就换《百年朝凤》,一二三!起!”
震耳欲聋的唢呐声夹杂着微弱的钢琴声,一遍遍刺激着在场众人的大脑皮层。
“好了!都给我停下!”张钧文突然发出一声暴喝。
音乐戛然而止。
“小徐,让这些人都先离开。”他转头对旁边的小厮说道。
小厮赶忙点头,领着台上的艺人就要离开。
“走什么走,老子让你们走了吗?这个家谁做主的!”
小厮闻言脚步停在原地,看看张岩再看看张钧文,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父亲,沈叔叔和一柏都在这,您能收敛点吗?”
“收敛?”张岩艰难地撑起身子,他脸上青筋暴露,“你总算说实话了,你是不是嫌我丢脸了。”
“对,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了,动一动痛,不动也痛,医生说我的腿要砍了,砍了!”张老爷子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上了哭腔,“老子的腿从广州一直走到北京,北伐就是它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砍了它还不如砍了我的头!”
说着,他又要去拿香烟。
院子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张岩一个人的喘息声,张钧文红了眼眶,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沈副院长也沉默不语。
英雄末路,不过如此。
看着沈来一副神伤不能自已的模样,叶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就说了,什么情感、长辈名分,只会影响他出刀的速度。
“我去看看。”叶一柏跟沈来说了一声,但没等沈来回答,他就已经上前走到了张岩旁边。
“如果还想让你的腿长在你身上,就别吸了。”叶医生在张岩惊愕的目光中拿过他手上的烟。
“现在腿,不动的时候也会疼是吗?”他蹲下身子,按了按张岩的腿,抬头问。
张岩:???
张岩心里的悲愤被叶一柏这一蹲冲淡了不少,他转头去问沈来,“老沈,你学生什么意思?”
沈副院长也满脸无奈,不是都说好了先瞅瞅的嘛,咋瞅得这么光明正大呢,这让他怎么圆啊。
圆不了,索性就不圆了。
“老张,是我特意把叶医生请过来来看你的腿的,他……”
沈来还没有讲完,张岩就笑开来了,“就这瓜娃子?老沈,你病急乱投医也找个像的啊!”
瓜娃子叶一柏:……
叶医生在张老爷子笑得正开心的时候,用力按住了他腿部某个部位。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在张家大院响起。
“这声音不比唢呐好听多了。”叶一柏十分真诚地感叹道。
沈来:……
张钧文:……
院子里的一众艺人:……
张钧文见状对着小厮摆摆手,小厮立刻会意,赶忙领着艺人们都下去了。
“沈来!沈鸣鹤!你带的这啥小兔崽子!痛痛痛,我痛!你轻点!”
“哎,你脱我鞋子干嘛!”
皮鞋被脱下,一股子令人销魂的味道扑面而来,叶一柏猛地起身。
转身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后,才道:“Rutherford4级,还没出现局部溃疡和坏疽,可以手术。”
本来他还应该检查一下张岩的股动脉、腘动脉、胫后动脉和足背动脉的,但是原谅他在闻到那股子销魂味道的时候,暂时忘记了医生伟大的职责,让他缓缓。
沈来闻言眼睛就是一亮,“你有把握?”
叶一柏沉默了一分钟,“五分。”没有超声没有CT,全凭经验判断确定手术位置,确实是有困难,还有抗生素问题,没有抗生素的外科手术好比没有安全绳的攀岩运动,再厉害的运动员都会有一不小心踩空的时候。
“五分,五分已经很好了。”沈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张岩,“五分把握,做不做?”
做?
做啥?
张岩一脸懵逼,他瞅瞅自己的腿,再瞅瞅叶一柏和沈来?
“动……动刀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子不动!”张岩愣是用半躺的姿势做出了挺胸的动作。
叶一柏:……
“行,不动。那我们回去吧。”叶一柏对沈来说道。
沈来气得跳脚,老的倔,小的野,他觉得自己两头不是人。
“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肚子里有几点墨汁我能不知道!知道这什么意思不,你头发也剪了,身上都是伤,照你这么说,伯父伯母得气死!”
张岩低着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