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易阿岚没看他,发自真心地说。
周燕安笑了笑,像阵清风去吹开沼泽迷雾,在遍地艰险中给易阿岚指示出一条生路。
周燕安还想在夜里两点多再来一次这儿,好把握更接近三十二日里的真实状况。他们便没赶着返回南林市,就近在镇子上找个地方吃晚饭,随后又找了家宾馆暂时休息。两个人开一间房。
易阿岚琢磨着给妈妈打电话,在呼叫声嘟嘟响起的时候,一阵极其叛逆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忍不住难过地想,他可能都要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却还要想法子给妈妈交代一个在外过夜的正当理由。哪怕他的真实理由再正当不过了。
不如破罐子破摔吧,统统都坦白。
但当岳溪明接通电话后,易阿岚嘴里还是流利地吐出谎言:“妈,我今晚不回去了。白天在南铁这边面试呢,正好他们工厂有批产品第一次投入生产线,HR邀请我去工厂看看。我对这家还算满意,就花了点时间去工厂,看完之后时间太晚了,就不回家了。”
“怎么想起来去南铁面试了?”岳溪明笑着问,倒也没疑虑,南铁虽小,但与南林来往交通便利,又是工业型城市,近些年来还越来越有往高新技术产业发展的趋势,是年轻人不错的选择。
“想体验下不同的地方人文。”
“行,随你。注意安全。
易阿岚挂完电话,脸色不好。周燕安还以为他是不想让家里人担心所以说谎。
让易阿岚心情好起来的唯一办法,也只有让他尽早脱离险境了。
周燕安让易阿岚坐在床上,接着不由分说蹲下/身握住了易阿岚的右脚脚腕。
易阿岚下意识地缩脚,但被周燕安禁锢在了掌心,不得动弹。
“脚扭得厉害吗?”周燕安问。
易阿岚知道他问的是三十二日里的情况:“反正挺疼的,尤其跑起来的时候。从二楼跳下来我一般不会扭到脚,这一次是太急了。”
“这样的疼吗?”周燕安用力箍着。
易阿岚嘶了一声,明白周燕安让他坐着的原因了,这要站着,搞不好会出于本能踢周燕安。
“比这要疼一些。”
“这样呢?”
“还要疼。”
周燕安没再继续用力了,再大劲易阿岚的脚在正常世界也得受伤。
“想想你走路的时候,这里疼得多,还是这里?”周燕安分别在易阿岚的内外踝和小腿胫骨、腓骨底端按按,根据易阿岚的模糊反馈,周燕安认为易阿岚脚骨折可能性不大,而且哪怕是骨折,也应该只是轻度内踝骨折,虽然疼痛程度也不轻了。
不过哪怕是在现场,不照X光,周燕安也没办法精确判断扭伤与骨折程度,更别提这种隔空问诊了。一切计划都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周燕安蹲在易阿岚面前思索片刻,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再疼也要忍住。”
易阿岚点头。乖顺得叫人有点心疼。虽然他心里想的或许是忍不住就死了。
周燕安心里叹气,在易阿岚旁边坐下,又往后一躺,双手搁在脑袋后当枕头。柔软的大床震弹几下,让易阿岚想起遥远记忆里在父母注视下玩蹦蹦床的感觉。
“复盘一下?”
易阿岚:“嗯?”
“你这次行动。”周燕安简明扼要地说,“有很多明显的失误,只想着处理死物,没想过面对敌人。比如第一次不设防地贸然进入简单科技大楼,发现陌生可疑车辆没有破坏,你的车上也没有放置紧急用品,例如最基础的钉子,有车辆追逐你时,一把扎胎的铁钉就可以让对方丧失行动力。不过这不能怪你,你只是个普通人。
还没等易阿岚答话,周燕安又说:“但那都是过去了,进入三十二日就意味着不再普通。你以后可能主动、被动都要卷入一些你从没想过的纠纷里,你要做好准备。”
易阿岚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杀人的准备吗?”
周燕安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迫不得已也只能这么做。”
“其实我有机会杀许俊斌的。”易阿岚说,“在工厂里,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肯定是杀死简徐明的凶手,他不是个好人。我本可以给机器人设置暴力程序,在许俊斌下楼后,让机器人将金属块统一砸向他,哪怕准头不准,那么多金属块砸下,只要有一两块砸到头部,人不死也要重伤。那个世界里,重伤离死亡也不远了。可我当时完全没想过这个念头,只想着干扰他注意力就算了,这才有了后面种种。我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后悔。”
“还有……”易阿岚垂着头,“我觉得我特别自私。我回来后,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现实中杀死许俊斌,可我做不到。我想过很多,如果在搏斗中我激情杀了他,也许不会有太久的罪恶感。可现在不同,这是要我在青天白日下,千方百计找到他,搜集情报,制定谋杀计划,一遍遍去思考不会被发现的杀人手段和掩饰手法,这种冷静和极强的目的性,让我感觉,我好像,像个杀人狂魔……
“但我想活下去。我自己不愿意去面对,却默许简成帮我。用一些,不被允许、违背法律、践踏规则的手段来帮我。
“这次我哪怕脱身了,那以后呢?是不是以后在三十二日,我但凡遇到一点觉得会威胁到我生命、哪怕还没做出实质行动的人,我都要先下手为强?三十二日再荒谬,但在里面死了,也就真的死了。这样我和许俊斌有什么区别?”
周燕安知道易阿岚其实不是很有表达欲的人,更多时候,他都是安安静静收敛情绪,只说必要的话。但有些特殊时候,他的话就特别多,比如第一次在三十二日去医院找他母亲时,他用絮絮叨叨企图遮掩心中的恐惧,这一次同样如此。
这就意味易阿岚此刻内心正遭受痛苦的煎熬,他的价值观和一直以来做人的原则在生与死面前被反复鞭打。道德和法律在两个世界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易阿岚如周燕安很早就下的判断,他很善良。然而,他的善良注定要被三十二日辜负。
第24章 8月(3)
“如果是你, 你会怎么做?”易阿岚偏过头看躺着的周燕安,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的喉结和线条流畅的下颌,还有在衬衫下内蓄的肌肉, 这让易阿岚意识到, 周燕安和他是不一样的, “你应该不会把自己弄到这么狼狈的境地。”
“我也遇到过无从选择但不得不选择的时候。”周燕安轻声叹息,“我也像你一样迷茫, 自我怀疑。”
易阿岚入迷地看着他:“后来呢?”
“后来别人都和我说,你没有错。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没有做错是什么意思。”周燕安仰起身, 易阿岚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 只听得他在身后说, “就像一条分叉的路, 有善良的方向,有恶劣的方向,有断腕求全的, 有宁为玉碎的……这么多路,不要看它正不正确,只要选择没有错的就可以了。你没有错, 易阿岚。”
周燕安站起来把床让给易阿岚:“休息一会儿吧,你昨晚一定没睡好。”
易阿岚以为自己睡不着, 但躺下以后,却像是走上一条路,被命运推着向前, 身不由己地陷入浓郁的迷雾中, 失去了感知,只有周燕安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易阿岚, 你没有错。
他太累了。从身体到精神都饱受折磨。
周燕安将他轻轻拍醒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
“喝口水,醒下神,我们该出去了。”周燕安递给迷瞪的易阿岚一瓶矿泉水。
两人继续去那段县道公路,此时深更半夜,灯光稀疏,只有少量货车来往,凉爽的风迎面吹来。他们的车在冰凉的月光中前行。
到达目的地,这幅场景更熟悉了,无人的马路,黯淡的深夜,弯如刀的月亮。
易阿岚看了会夜空,这月亮和三十二日的月亮很像,细而长。他忽然席地而坐,举起手,“我记得刀和月亮很近,就像是从月亮做的刀鞘中才拔出来一样,准确点,应该在这个位置。”
周燕安也在他旁边坐下,随后索性躺在暑气消退的柏油路上,出神地望着月亮,似乎在代入易阿岚,思考在这样的处境下怎么安全脱身。
周燕安想起什么来,扭头看易阿岚:“那时候你身上有武器吗?”
易阿岚一怔,他本来带有消防斧,不过那柄斧头太碍事,早在分公司的车间内就因为爆破而丢失。但周燕安明亮的眼神让他也随之想到同样的东西——那把枪。他们第一次在派出所相遇,易阿岚捡到的那把枪。
“有的!枪!”易阿岚连忙说,那把枪小巧易携带,哪怕易阿岚不会用,也一直随身带着当做心理安慰。
周燕安兴奋地起身:“有武器就好办了。我看过许俊斌的照片,他体型魁梧,要你在短短一个月内学会格斗制服他,也不是不可能。但你所锻炼出来的力量和肌肉记忆却带不进三十二日,只能带去意识和技巧,这要让你和他面对面决斗,你的脚还有伤,太为难你了。现在有枪配合,你可以轻松点,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了。”
易阿岚点点头。他感到他不是被命运推着走,而是被周燕安推着走,但这种强势却让他感到安全,好像在泥沼深陷中被一股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提携。
随后周燕安带着易阿岚在附近转了转,给他指点出几处万一情况有变方便躲藏、埋伏、对他有利的地点,接着他们立即坐夜班高铁回了南林。
易阿岚对枪支的了解仅限于纸上谈兵,他必须得尽快接受专业训练,所用武器还得和派出所用的制式枪支一样。好在简成家大业大,门路众多,很快就给易阿岚弄来一把一模一样的手/枪和一批充足的子弹,给他们安排的训练地点原本就是娱乐射击场,频繁枪响也不会引人怀疑。
简成送易阿岚过来的时候,注意到周燕安对枪械的了解,趁他在清点子弹的时候,简成说带易阿岚去隔壁的健身馆看看,离远了后就小声问:“这位是?”
易阿岚说:“三十二日里认识的朋友。”
“可靠吗?”
易阿岚没有任何犹豫:“可靠。他应该参过军的,很厉害。”
简成看着他的神情,便没再追问,而是抱歉地说:“许俊斌那边我在让人查,暂时还没有消息,我会让他们再继续投入人手的。”
易阿岚宽慰地对他笑笑:“这才不到两天呢。”
“一天没有消息,我就一天不能心安。”简成说,“阿岚,我对不起你。”
易阿岚连忙道:“你别这么说,谁也不想的。而且让我早点看清三十二日的凶险也好,要不然这次不死,以后也总有一次会死得很难看。”
简成不知道易阿岚是不是故意逞强,好让他不那么愧疚。他喃喃道:“为什么要让你们遭遇这些可怕的事情。”
易阿岚看了眼走廊外的天空与大地,眼神放空:“我也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但可能没人能够给我答案了。”
射击馆旁边的健身馆按照周燕安的吩咐,健身器具都已经移走,留下大片的空场地,在角落有几个智能测力装置。
过了一会儿,周燕安从射击馆过来,叫易阿岚去测了身体部位的力量。
上肢力量只能说是代表身体健康、及格水平,但易阿岚的双腿踢力和柔韧度比起常人要优秀很多,是经常爬山锻炼出来的好结果。这让周燕安对易阿岚逃脱许俊斌威胁有了进一步的构想。
“我们先学徒手动作,然后再学枪支射击。如果你不能暂时脱身,枪也就没办法用了。”周燕安叫易阿岚躺下,再次还原当时和许俊斌的场景。
周燕安跨在易阿岚身上,膝盖没着地地弯曲着,“你的右脚有伤,所以由你的右膝盖发起攻击,踢许俊斌的下/体,左脚撑住地面和左半边身子提供全身支撑。来,你试下,尽全力,我看看你能不能行。”
易阿岚尴尬了一下。
周燕安笑道:“不用怕伤到我,一定要尽全力,把我当许俊斌。”
易阿岚只好一咬牙,没看具体部位,弓起右膝盖抵过去。
周燕安伸手挡住,将力卸了开去,说道:“力道还可以,我等会再教你一些发力技巧,足够让一个成年人痛到不能忍受了。这个时候,还要考虑许俊斌吃痛之下的反应,他应该会下意识缩身捂住下/体,但也不排除剧痛之下刀更快地向你落下,所以你在攻击的同时,右手也得行动,或握或刀或成拳砸他的手腕,你怎么舒服怎么来,不一定非要让他的刀脱手,只要让刀偏开正对你的方向就好。你再按我说的试试这两个动作。”
周燕安举起一把塑料蛋糕刀,示意易阿岚开始。
这时候易阿岚入了神,也顾不得羞赧,全神贯注地盯着周燕安的手,随后猛地弓起膝盖,右手掌刀劈了下周燕安的手腕内侧。这个程度不至于让周燕安手不稳,不过周燕安模拟的也只是一个体型彪悍、并且下/体遭到致命打击的普通人,于是顺势往外偏了偏,这样看来,哪怕刀落下,也只是刺向易阿岚的身体外侧。
“很好。”周燕安鼓励道,“但这还只是开始。你这同时进行的两击得手后要马上进行最关键的一步,趁他痛时,你的左脚和腰部、臀部、左手要配合一起使力,往后腾挪撤出许俊斌身体的覆盖范围,然后立即拿出枪,指着他,震慑住他,之后再考虑站起来和打开□□保险栓的问题。”
易阿岚想了下两个动作的衔接,点了点头。大概像是条毛毛虫往后拱。
“好,那你再来试试。”
简成在一旁看了许久,看明白了,这个周燕安真的是个专家,这让他稍微好过了些,易阿岚的命不至于悬在一根线上。
手机不停地响起秘书团的工作问询,简成留在这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在易阿岚练得投入时,便悄悄地离开了。他已经把这儿都清空,只留下一些信得过的人负责安保和卫生,或者在周燕安还有需要的时候紧急去办理。
周燕安撩开易阿岚的衬衫,将掌心贴在易阿岚的腰部,本意是看易阿岚在后撤时腰部肌肉的运动。易阿岚瑟缩了下。
周燕安发觉易阿岚已经不是第一次抵触他的触碰了,打趣道:“你的身体很敏感啊。”
易阿岚脸红耳赤:“我不太习惯……”
但周燕安显然只是随口一说,已经转入正题:“你还要考虑到那时候你躺着的是坑坑洼洼的旧公路,不是现在健身室平滑有弹性的橡胶地面,夏季衣服又单薄,所以到时候你与地面接触的部位会被磨得很疼,尤其是手掌心,做好心理准备。”
“比起死亡,那些疼不算什么吧。”
周燕安笑了笑:“你皮肤很细嫩,我怕你没受过这样的苦。”
易阿岚脸又红了。
周燕安纠正了易阿岚一些错误的、事倍功半的发力方式,让他又排练了几次,便可以去练习开枪了。
这种靠魔鬼训练基本上作用不大,易阿岚没办法把这里锻炼上来的的身体素质带到三十二日里去,只能不断地提高技巧性的东西,熟练肢体动作,增强意识和做好心理预期。每天保持适当训练就可以。
“我是说如果,”周燕安把子弹一颗颗装进手枪里时说道,“如果你进入三十二日的那刻,事情不如我们想象的这么顺利,你来不及攻击许俊斌的话,就不要强行去攻击,要及时改变应对策略。你可以立即侧过身,伸胳膊挡住刀,宁愿让刀扎到胳膊上、背上、两肋上,也绝不能扎到心脏和脖子这些重要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