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阿岚刚睁开眼睛, 就听见旁边传来惊喜的叫声,随之,一堆人呼啦啦地拥到一台仪器上周围去了。
罗彩云站在中间, 神色有些愕然, 一时间竟在犹豫先去生物医学小组那看看有什么新发现, 还是先来问问周燕安他们此次三十二日的行动进展。不过,她还是立刻把视线投向了周燕安。
周燕安点了点头。
这就是说总体顺利, 具体细节得等到保密会议室再汇报。
罗彩云这才去问小组长他们在欢呼什么。
小组长说:“电磁波检测仪发现了异常电离辐射,但很短暂轻微,有效剂量甚至不到1微西弗, 具体代表着什么意义, 是不是仪器故障引发, 还需要进一步的分析研究。”
“好。”罗彩云抚手, “有情况总比一直没有头绪好,你们继续加油。”
罗彩云心情很好,步履生风地领头跨进会议室, 一坐下就问:“研发中心如何了?”
“顺利清毁。”周燕安说,“间谍也已伏法,是方烨然。”
罗彩云闻言黯然摇头:“真的是他。程思思呢?”
“安全救出, 送到了梁霏那里。”
“这就好。”罗彩云颇为欣慰,“你们成功让一个孩子免受灾难。”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在座四位三十二日者都受到触动。对程思思的解救, 是周燕安、易阿岚、刘今越和孟起四人协力合作的成果,在那样一个混乱又无所依靠的世界,他们做着自己并不那么擅长的事, 但所幸, 他们都完成得不错。
随后孟起和刘今越离开,易阿岚向大家、主要是向信息安全部部长陈汝明汇报他的工作, 可能会涉及到绝密内容。
当易阿岚提到他发现了方烨然登陆间谍系统,并将其相关数据拷贝下来时,本来频频点头表示满意的陈汝明忽然脸色一变。
陈汝明坐在易阿岚对面,几乎是质问地前倾上半身:“你用硬盘转移了那部分数据?”
易阿岚怔了怔,说:“是。”
陈汝明语气冷下去:“你还记不记得你才来事务组,我怎么和你交代的?”
易阿岚说:“按照计划,三十二日所过之处,系统内容一律格式化,并销毁存储硬盘。除非另有指令,否则不带走任何数据和文件。”
陈汝明提起眼看他:“你做到了吗?”
易阿岚哑然,解释道:“因为当时有点急,我们还需要去接程思思,没有时间坐在那研究,所以我才……”
陈汝明摇了摇食指:“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该打破规矩。”
易阿岚沉默了几秒,才问:“所以哪怕知道那是线索,也要置之不理吗?”
陈汝明落地有声地说道:“是的。”
陈汝明看易阿岚似乎有点委屈,继续挑明:“你错在过于热忱了。即使那段数据很有用,和你的职责有关系吗?那是情报部门的事情。严飞都没拜托你去查间谍的背后势力,你又何苦揽责?你只要完成你的任务即可,其他的,一律不用担心。这样难道不是更轻松吗?是,周燕安和刘今越都看到你拿硬盘转移内容了,但他们并不知道你转移的到底是什么数据?是不是研发中心的机密?如果有人质疑你,你要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易阿岚张张嘴,哑口无言。
“行了。”罗彩云开口打破会议室僵硬的气氛,“阿岚也是好心好意,陈副组长不要那么严苛。”
陈汝明往后移动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环胸,“罗组长要是和我共事过,就会知道我现在的态度,在面对犯错的职员时,已经是相当温和了。”
罗彩云轻松地笑了笑:“好好好,我知道你看重阿岚的能力了。”她伸手去安抚易阿岚的手背,“陈副组长一直在带你,有感情了,你多听听陈副组长的话,没坏处。”
易阿岚生硬地点头。
罗彩云说:“你和小周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给你们两天假期,不过为了安全着想,最好不要出办事处。如果真想出去玩玩,可以打个报告,我好让郑铎安排妥当。”
待易阿岚和周燕安离开后,罗彩云看向陈汝明:“你吓着他了。”
“我是为他好,瓜田李下他不懂吗?”陈汝明有些气恼,“他还是太年轻。他以为我们会想不到间谍会利用网络系统传讯?我们没让他查这方面,就是怕节外生枝,后续惹上麻烦。比起追查到底是谁把间谍派到研发中心里,我们正面临着的三十二日的问题更严峻!”
“我知道你的意思。”罗彩云说,“但易阿岚在几个月之前只是一个朝九晚五的企业员工,你无法让他立刻就理解某些冷酷无情的规则。”
陈汝明叹息:“就因为本来只是普通人,他才更要应该学会独善其身。对他来说,在政治世界,多做就是多错。”
陈汝明所说的正面临着的三十二日的严峻问题,不仅仅是目前争相抢夺的秘密,还有更重要的信任危机。
这一点,在随后几天又召开的一次联合国视频大会,被无情地戳破。
是A国总统首先提到的,他扫过屏幕上那许多熟悉的脸,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我说,你们真的信任你们选出来的三十二日者队伍吗?让他们执行绝密任务,轻易就能深入到就连我们都要走正当程序的一些地方,将人类所有的秘密都摊在他们眼前,供他们随意玩乐欣赏?”
有个人笑嘻嘻的:“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令您对自己国家的人也不信任吗?”
A国总统无所谓他的阴阳怪气,说道:“打个比方,大家都有自己的亲信,但扪心自问,你们是真的相信那个人或者那个队伍?或许是吧,但更重要的是,我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你信任的人所做下的事,无论早晚,总会暴露在你的多种观察手段下,你可能察觉到他的背叛,他也害怕被你察觉,所以他更忠心,你也更信任他,这是一种有底线的信任。”
他顿了顿,严肃地说:“三十二日里的那群人,可和我们看见的不是同一片天空啊。你们有谁神通广大,能把眼睛放到三十二日里去吗?你们不要觉得我在危言耸听,我清楚你们的想法,你们肯定认为,组织起来的三十二日执行小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爱国者、忠诚者,不会背叛国家。但问题是,爱国这种情绪是怎么一回事呢?一种身份认同、群体认同,一种依附于地域和文化的归属感。
“我是说,如果某些人只是因为出生、生活在某个地方,就能对那个地方产生强烈的忠诚和爱意,那么,他是不是也会很容易将这份忠诚和爱意转移到三十二日上,他爱那个特殊的三十二日,而不仅仅是爱我们这个世界。时间一长,他会对三十二日产生归属感,爱与他共同处境的三十二日者,他们之间也会相互认同。就像我们这里很多本来不对付的两个城市的居民,一旦出国,他们也会相互依恋。按照这个逻辑,哪怕是敌对国家,出了我们这个世界……他们是否能抛下固有成见,成为一种新的水乳交融的群体?
“好吧,也许有人会说,你不是用忠诚、爱国这类情绪挑选三十二日的亲信队伍,而是其他,例如权力、利益一类的,那就更可笑、更不堪一击了。还有什么地方比三十二日充斥着更多诱人、唾手可得的利益?说句真心话,我倒更愿意相信爱国者或许会有持久的忠诚。追逐利益的人不过是一群吃屎的苍蝇。”
有人笑道:“难不成您的意思是那群三十二日者会联合起来造反吗?”
谁料A国总统一本正经地点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对方倒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A国总统又哈哈大笑:“联合造反么,或许没那么快发生。我的意思其实是,在我们永远无法看到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任何情感值得我们无条件信任。”
D国总统似乎认可了A国总统的说法,问道:“那依你之间,对于三十二日,我们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A国总统偏过头:“不如我们相互监督?我让我们的三十二日者去你的国家看看你们派下去的任务是否被如实执行,你们也来看看我的?”
B国总统毫不留情地讥讽:“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吗?我的三十二日小组本来忠实可靠,但你们的人却挑拨离间地撒谎他们没有完成任务,岂不是着了你们的道?”
“看吧,这就是三十二日最大的问题。”A国总统一摊手,“根本没有监管手段,全靠各说各话,信任建立在运气而不是制度之上。”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他们没再继续讨论下去。
但是可以想象,他们都在心中琢磨A国总统的话,然后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这番话或许是A国总统的攻心计,让各个国家的上层政府在思虑间,对三十二日的执行小组生出更多的疑心。多一分疑心,在下达任务是就多一分束手束脚,不敢一口气把机密都和盘托出,甚至反而设置更多的障碍,由此影响机密销毁进程。
而秘密放在那儿不清除,也许就被其他国家探寻窃取了。左右为难。
这也正是陈汝明斥责易阿岚的原因。
在没有监管手段同时也没有自证途径的三十二日,易阿岚永远没办法向其他人证明,他那块硬盘拷贝带走的到底是什么内容。
但11月1日的那个夜里,易阿岚还没想到那么多,他只感觉到不开心。
在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里,易阿岚的确和陈汝明接触得最多,而陈汝明在以往易阿岚学习编程语言时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友好和亲切,因为易阿岚的技能性质,也常常是由担任过信息安全部部长的陈汝明带着易阿岚去各大重要基地和对方的信息安全部门、操作系统部门对接任务。
陈汝明是护着易阿岚的,喜欢易阿岚出色的学习能力。这些易阿岚都能感觉得到,他对陈汝明自然而然也就最为亲切了,所以在陈汝明严厉批评他之后,心情有些失落。
如果易阿岚听过在几天之后举办的联合国大会,一定会在这个思想节点亮上一盏小灯:看,他已经对陈汝明产生了“认同”和“归属感”。有时候这类情绪,来得就是如此润物无声,并反过来对主体施加影响。
并且最郁闷的是,易阿岚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他过于天真,却没意识到“人心隔肚皮”这句话是有普适性的,不是他一腔赤诚,别人就都能看得到。
易阿岚和周燕安走在已经很熟悉的路径上,从行政大楼到宿舍楼的五百米距离,期间穿过行政楼外的大理石广场、穿过林荫夹道的平坦大道、穿过草坪中间的鹅软石小路,并竭力忍住想踩着草皮直接抄近路的冲动。
当他们来到香樟树大道下,繁茂的树叶反而给人更多安全感。
周燕安看见了易阿岚的低落,安慰他说:“我本来应该提醒你的。”
易阿岚啊了一声。
周燕安说:“但我也没有意识到那不应该做。我们以前执行任务时,如果还有余力,一般是看上去有用的东西都会统统打包带走,也许会给其他兄弟部门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所以经常能收到各种机构的感谢旗帜。你所做的,一直是件好事。可我忘了,三十二日里的东西带不回来,没有专家去核查清点。总而言之,这是我们共同犯下的错误。”
“但也不能怪我们不是吗?”周燕安轻松地说,“我当初都是在军校系统学习两年又高强度培训了半年,才第一次接受任务。尽管如此,那么多教官也没人能告诉我怎么应付三十二日。我们所经历的事,是史无前例、没有任何经验和教科书可以参考的,本来是好的,在三十二日颠倒之下却变成坏的。我们都还是学徒,只能慢慢摸索和学习,犯错误也在所难免,甚至严格来说,这都算不上错误,只是经验主义与突发事件碰撞造成的落差。”
易阿岚忍不住笑了:“这样想,会不会显得不负责任?”
周燕安说:“当然不会。”他极其认真且求知地看着易阿岚:“难道你觉得这种想法不负责任吗?”
易阿岚摸着下巴像模像样地思考了几秒钟:“我也觉得不会。”
“那就没问题了。”周燕安伸出手掌要与易阿岚击掌,“达成一致。”
易阿岚抬手,做了一个响亮的give me five。
周燕安说:“吸取经验,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共同进步。”易阿岚边点头边笑。
易阿岚知道周燕安在安慰他,但他也清楚,这些也都是周燕安的真实想法。三十二日和既往历史上的的所有波折都不同,身在其中没人能做到周旋自如。陈汝明或许永远不能体会,在两个一模一样但又千差万别的世界来回穿梭,那感觉有多么分裂,他旁观者清。
易阿岚轻轻呼出胸中的一口闷气,幸好当局者远不止他一个人,至少还有周燕安与他一起承担三十二日带来的种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并学着去适应它们,或者乐观地看待它们。
如果易阿岚听过在几天之后举办的联合国大会,也要在此种念头上插入一个标签——“认同”“归属”。
第57章 11月(2)
严飞几乎立刻就看到了方烨然忽然头一歪, 垂倒在一侧。他死了。
时间是十一月一日凌晨两点三十四分。他的死亡是再好不过的证明,没有悬念了。
严飞站在审讯室的玻璃墙外,久久地看着被手铐勉强维持在座椅上的尸体, 熬红的双眼出了神, 生出和罗彩云差不多的感慨:真的是他。
复杂的情感让戎马一生的他也不由感到成倍的疲惫。
过了许久, 严飞估摸着罗彩云那边的会议也差不多结束了,才给罗彩云打电话。
“方烨然死了。”
“我知道。”
严飞问:“三十二日里发生什么了?他们怎么找出间谍的?”
罗彩云说:“你一直在研发中心负责审讯, 所以不清楚后来的计划,是易阿岚和周燕安他们在最后几天想出来的,还用上了孟起……”罗彩云把三十二日的事情粗略说了一遍。
严飞笑了:“后生可畏。”
“是啊。”罗彩云赞同地说, “还要麻烦你在研发中心多待几天, 处理好后续事宜。”
“行。”
挂电话前, 罗彩云又说:“你也别太累了, 多休息休息。”
严飞无所谓一笑:“廉颇虽老,饮食不弱于从前。”
第二天,严飞安排把程思源的遗体送回他的父母家。对其父母告知的死因是程思源在试飞新型战机时, 突发心脏问题,但他坚持把飞机开回机场,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遗憾的是程思源不治身亡。为了感谢程思源作出的贡献,政府追授他为烈士。
如果程思源父母知道三十二日的存在, 或许明白这份死亡报告所代表的意义和暂时不能公之于众的补偿。
程思源父母趴在儿子遗体上哭得声音嘶哑,他们早有预料儿子可能出了事,但这一真相真的来到面前时, 世界依旧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