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阿岚想了想说:“没有。”
陈汝明问:“想做官吗?部级?副国级?”
“不想。”
“钱呢?”
“你们现在开的工资已经够多了,而且基本上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吃住都包。事务处的食堂包三餐甚至夜宵,但易阿岚想到的是周燕安做的。
“那你想离开吗?”陈汝明盯着他问,“你完全可以离开,虽然遗憾,但我们不能强制要求你做任何事。”
易阿岚怔怔地偏开视线,沉默片刻,问:“如果我离开了,你们会怎么办?”
“找下一个计算机相关人员。”
“能找到吗?”
“试试看吧,也许呢。我们国家可是地大物博,人才众多。”
易阿岚啊了一声:“我想到了。”
“什么?”
“待遇,我想加的待遇。以后我游戏中挖出来的奖励要实打实地兑现,不能利用信息差来骗我。”
陈汝明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所以你愿意再面对那样的危险?”
易阿岚说:“我可以每次只躲在机房里工作,就算有导弹我也没有生命危险,最差的结果不就是被困在地下吗?”
陈汝明一时间竟失语片刻,忽而笑了笑。
“你懂计算机啊?”在另一个格局差不多的房子里,严飞问周燕安。
“不算懂。”周燕安回答。术业有专攻,通常他们花在日常训练和学习多国语言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很难再对其他技能进行深入学习。如果出任务需要计算机相关专家,小队中会多携带一名工程兵。
严飞说:“那么就是说三十二日里那么多次,易阿岚破开基地系统后,有没有连接外网,是在格式化信息还是给别人传递信息,你都看不出来?”
饶是再不动声色,听到这个问题周燕安也忍不住睫毛颤动了一下,他如实回答:“是。”
“好吧。”严飞好似随口一问,带到下一个话题,“说说11月31日那天发生的事情吧。”
周燕安便按照当天的时间线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浑身是汗,有轻微的高温烫伤痕迹,昏睡四五个小时。”严飞点头,记录下来,“真是难为易阿岚那孩子了。我敢说,就算把我们这些人丢到那处境,也不一定能做得比他更优秀。”
周燕安沉默。
严飞停下笔,抬头看周燕安:“你也算是和易阿岚认识比较久的了,依你之见,你觉得易阿岚为什么宁愿冒生命危险也要逃出基地地底?”
周燕安依旧沉默。但在严飞看来,此时此刻他的缄口不言相当于在大声说话。要不然接受过反审讯训练的周燕安,有无数种办法,自然地说一句我不知道或者丢出一堆似是而非的猜测。严飞等着周燕安真正地开口。
“他喜欢我。”周燕安终于说,他垂眼盯着严飞的那支笔,好像是怕那白纸黑字写下过于沉重的字眼,“因为他喜欢我,他不想和我分开。他想和我一直在一起,这里,以及三十二日。”
第67章 12月(3)
严飞用笔帽轻轻点着纸面, 让他们困惑的答案居然是感情似乎是他没有想到的,但想来又实在是情理之中。无论是三十二日带来的吊桥效应,还是周燕安的个人魅力, 都值得一个性向为男的人为他动心。
而爱情,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爱情前仆后继。
“上面可能不太愿意看到你们之间产生别的情谊。”严飞措辞谨慎地说。
周燕安脸色平静:“我知道。”
三十二日里本就缺乏有效的监督手段, 如果三十二日者之间出现过分亲密的关系,可能会相互袒护, 古往今来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也不少。
肖昊可能是因为一直在体制内,面对上层领导时经常会拘谨呆板。因此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卢良骏就能很好地消除肖昊的紧张,让他能够情绪饱满、感情充沛、活灵活现地再现当时的场景。
三段一对一的审问视频在稍后一段时间内, 都在一间小但隐秘的会议室被从头播放一遍。
除了四位组长外, 心理顾问温玉生也被邀请在席。
当肖昊的视频结束, 在座的人都敏锐地捕捉到肖昊复述中的一些奇怪的地方, 那是肖昊始终未能察觉并深入思考的。
严飞说:“周燕安在11月31日那天晚上,似乎是有意用话术对肖昊隐瞒易阿岚已经脱困的。直到第二天清晨,周燕安才明确表示易阿岚在他身边。”
“是这样。”陈汝明表示同意。
卢良骏问:“周燕安想干什么?严组长审问他的时候, 他好像没说过这件事,也没解释过他的用意。”
温玉生适时说道:“那是他的私心。他没说是因为不必说,只是私心罢了, 没有付诸行动。”
卢良骏问:“什么私心?”
“让易阿岚假困脱身的私心。”温玉生让视频倒带,点住, “这里。肖昊说,在那天晚上的通话中,周燕安发现他因为云雾遮挡而无法通过卫星查看到基地的实时画面, 又让他返回导弹爆炸时间查看卫星图片, 进一步确认了因为爆炸烟尘和热量的影响,同样也无法看到具体的画面。也就是说, 在导弹爆炸之后,那片烟尘之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没有人能够知道并回溯观看的。周燕安那时候,可能就萌生出了这个想法——让易阿岚假装仍旧被困在地底、躲在避难室里。一些他爬出来的遗留痕迹,防爆服、外骨骼之类的,周燕安可以趁那天晚上云雾还在时过去彻底清理掉,这样易阿岚就能回归正常生活了。事实上,要不是易阿岚主动坦白,我们都想不到他能通过二次导弹爆炸的方式逃出地底。”
陈汝明补充一句:“我到现在也很难相信。”
卢良骏说:“周燕安为什么要让易阿岚假困脱身?难道他也喜欢上易阿岚,所以不忍心让他继续执行危险任务了?”
“可能是,可能不是。”温玉生说,“我暂时看不出来周燕安对易阿岚的感情究竟算哪种……”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周燕安对易阿岚肯定有感情,并且十分特殊,但不一定是爱情。”温玉生解释道,“其实在三十二日发生后,周燕安在那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易阿岚时,就注定了易阿岚在周燕安心中有着独特的地位。从周燕安当初的病历报告上看,他对国家、世界都有一种责任感,当他的个人能力无法实现心中理念时,就出现了心理落差,他没有怪罪社会或他人,反而过多地苛责自己,认为世界的罪恶也是自己的罪恶,世界的混乱是自己的无能,从而导致心理疾病。退役以后,他的病看上去好了,但最初的心态一直都没有变。于是进入三十二日这个畸形世界后,作为好久没有执行正义的退役军人,他的责任感、使命感自然会空前强烈,和雏鸟情结类似,在那里遇到的第一个人类,也就是易阿岚,成为了他心中保护欲的一种具体象征。
“这种保护欲本身就是特殊的,至于在此之后的日夜相处会不会产生其他感情,友情还是爱情或者亲情,都不太好说。周燕安看上去性格温和大方、平易近人,其实是个情感相当内敛封闭的人。我如果不通过心理治疗的方式和他敞开心扉地交谈,也很难看穿他的内心。
“不过我倒是能猜想出周燕安想让易阿岚假困脱身的心情,有可能是他也喜欢易阿岚,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他难以承受易阿岚的喜欢。他意识到,易阿岚是为了他才选择去冒九死一生的风险。他更能意识到,在此之后,只要易阿岚还喜欢他,就会继续因为他去选择冒险、甚至是以生命为代价,就像这次陈副部长问易阿岚想不想离开时,他的反应是根本就没考虑过离开……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的好运气用尽。这是易阿岚自愿的,像我们这种旁人甚至还要被他感动,但周燕安高尚的人格,会把最终的不幸当做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他给了自己太多压力,五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
“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私心。”卢良骏说。
“是。在第二天雨收云散、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时候,他和肖昊完成那通电话后,再没有可挽回的余地了。”
“为什么?觉得计划不够完美吗?”
“当然不够完美。”陈汝明说,“如果提高分辨率,应该可以模糊知道周燕安最后离开的战斗机是携带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进行后续追踪,周燕安把易阿岚带到中溪市避难所的路程中,也许有易阿岚暴露在卫星各种遥感镜头下的时机。但三十二日里只有一个肖昊,技术一般、想法简单,他不会怀疑周燕安会在这件事上骗他,也就不会特意耗费心思去追溯检查。而且只要周燕安稍加引导几句,就能把他的心思彻底转移到其他地方。所以说,并不需要计划完美。”
“那周燕安?”
“他知道易阿岚对我们很重要。”罗彩云轻声说,“他做不到顺从私心,无论那私心是为了自己.,还是因为喜欢易阿岚,他都做不到在国家面前,背离国家,去保护单独的一个人。”
卢良骏扯扯嘴角:“周燕安真是深明大义。”
他的话里带有惯常的讽刺。但这时候,谁都不会认为他是在讽刺周燕安,但要说赞扬嘛,倒也不尽然。更多的,也许是可惜。
可惜两个年华正好的年轻人,无论喜欢谁、不喜欢谁,本该都是个人的事情,但搅合进三十二日后,爱情也不复浪漫纯真。甚至还要被他们这些世故的人放在桌面上,翻来覆去地审视、讨论、分析,好像感情真的能说清楚似的。
自从三十二日后,国际领导人视频会议已经成了惯例,全体最高领导人参与的会议每月一到两次,其他相对较小的会议更是频繁开展。
这一次的大会,硝烟味甚浓。
“我国需要贵国一个交代,”华国领导人对A国领导人说,“在三十二日里,贵国驻T国的陆军导弹发射基地对我国领土进行大肆攻击,是否意味着三十二日里贵国对我国宣战?”
A国领导人说:“实不相瞒,我们的政府之前对此一无所知,更没有下过攻击的命令。得知这一消息后我们立即展开调查,T国驻军基地里并没有人上报过是三十二日者,因此我们不排除是别国人员或者间谍挑拨离间的可能性。一旦贵国情绪激动,在对三十二日的合作研究上与我国产生隔阂,反倒如了其他人的愿。你我都知道,如果我们两个大国在三十二日里产生内讧,十分容易让人浑水摸鱼。”
这话真假如何,现在肯定无从分辨。
于是B国领导人便说:“导弹事件的恶劣之一就在此,事件明明发生了,一句一无所知、别国挑拨就想推卸责任。要是以后都是这样,谁都不为三十二日里的本国武器负责,岂不是一片混乱?”
A国领导人说:“导弹基地远在T国,我们也缺乏有效约束性。”
“既然无法约束,当初何必把军事基地铺得到处都是?”
A国领导人笑了:“三十二日怎么能与正常世界相提并论?”
“这么说,贵国承认在三十二日里能力有限?但贵国军事基地实在太普遍,随随便便一个外人都能闯进去找到口令发射导弹,是三十二日里很大的隐患啊。所以我希望贵国能放下面子,真诚邀请我们援手,对贵国散落全球的军事基地进行人道销毁,这是对全世界负责。”
“这话说得不错。”G国领导人说,“虽然我国主权独立,但我们隔壁的国家却敞开大门任由A国建设军事基地,对我国领土内的三十二日者造成了严重威胁。哪怕接触不到导弹,一般人也能从中拿到重型机枪、坦克什么的四处行凶,为保护我国公民的生命权,我们哪怕人手不够也愿意抽调一两个人去销毁该军事基地。放心,我们对那些基地里的军事机密丝毫不感兴趣,什么武器库存、规格统统不重要,就是图个安心。”
A国领导人皮笑肉不笑:“你们如此逼迫,倒让我觉得导弹事件可能是华国自导自演了。请问在此次事件中,华国是否有人因此丧生?”
华国领导人不动声色说:“并没有人牺牲,但不过是他运气好,及时躲进了地底避难室而已,但至此以后都会被困在那里,除非贵国愿意承担责任,派人将他挖掘出来。”
相当于废了华国一个有用的三十二日者。
其他领导人在心里不约而同想到,同时也明白,这种手段一旦被容忍,也将会用到自己国家身上。到时候本国的机密销毁队伍都被导弹伤得伤、困得困,国家就成了没有围墙和猛犬的丰盛果园,任人采撷。
于是他们也开始纷纷指责A国不负责任的行为。
到最后,A国也不得不签下中程及中程以上武器约束条约。条约规定,每个国家都要对三十二日里的本国武器负责,如果再次发生类似的导弹事件,其他参与条约的国家将有权对发射武器的基地进行即刻反击。在条约约束下,如果正好有国家距离攻击的发射基地较近,那么它一旦快速反击,根本不足以给发射人员留出逃跑时间。这就意味着,如果你想攻击其他国家,就得做好牺牲一个人的准备。三十二日里可没有几个好手可以牺牲、愿意牺牲。
当然,还可以提前设置自动发射。如果是这种情况,其他国家会共享信息,有能力的国家对发射基地进行卫星追踪,一定会追踪到设置定时发射的人员,然后予以反击。
“这也能有效防止间谍离间不是吗?”B国领导人眯眯笑,“我相信,再傻的间谍也不会明知必死还非要去撩拨一下。”
华国领导人最后声明:“导弹事件虽然发生在条约签订之前,但我国为维护必要的主权尊严,在下一次三十二日开始三小时后,会对A国驻T国军事基地发射反击导弹。提前通知,以示人道主义。”
A国领导人自然无话可说。
严肃的条约签订环节过去,有人便发散思维说:“这些事是不是应该给我们点启发?全球各地竞赛似地发展军事,把军事武器弄得一个比一个先进发达,甚至都可以完全交给计算机来处理。因此三十二日里虽然人少了很多,却也丝毫不影响发射导弹。危险武器的发射变得如此轻而易举,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多危险啊,每个地方都可能被可怕又操作简单的武器遥遥指着。也许一个孩子动动手指就能引发新的世界大战,一只蝴蝶振动翅膀就造成世界崩盘。我们都觉得世界掌控在我们手里,但我们真的能掌控得住吗?世界难道不是被我们勉力牵扯着,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三十二日的发生,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悲观。”
“往好处想,”C国领导人说,“三十二日也许是缓冲地带。如果我们能对三十二日研究得足够深入,也许能把它为我们所用。比如,把三十二日设为战场,如果国家之间有什么重大纠纷,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就直接在三十日里开战就好了,既不用担心伤害平民、舆论抨击,也不用担心武器对环境的污染。”
华国领导人立即表示反对:“这样只会削减我们对战争的敬畏和敏感性,难道军人的生命不重要吗?如果战争可以像游戏一样随时可以开启,不顾后果,那么总有一天,我们会忘记战争带来的伤痛,战争也就随之降临在我们真正生存的土地上。”
“为什么不能是反过来呢?”W国领导人说,“我们这个世界最终会因为资源、欲望、战争陷入无止无休的纷乱中,但三十二日依旧是人类最后的净土,那里有人类的文明、人类的未来,在我们死光后,三十二日的人类会在更加干净的地球上继续繁衍。所以,别把自己当做世界中心,随意开打吧,随意发射炮火吧,反正人类不会灭绝,灭绝的是我们而已。”
“怎么,不敢?”W国领导人笑吟吟地看这些最高统治者的脸色,他的国家弱小,在夹缝中求生存。哪怕他是一国之主,也并没有比普通人好到哪里去,随时经受着死亡的威胁,并被其他国家屈辱地指使着。
这时,他感觉到了报复的快感:“你们这些所谓大国,用全国之力保障你们自己的安全,空中有紧急指挥机,地下有抗核打击避难室,海底有安全堡垒,上天入地下海真是无所不能,战火波及不到你们,使得你们把战争当做沙盘上的游戏,把人命当做数字。但三十二日多公平啊,它没有因为你们的权力大就给你们庇佑,它拒绝你们进入。我真希望那些流传的谣言是真的,世界末日赶紧来,好让你们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D国领导人说:“你的话未免有些激进,难道你也是三十二日者?”
W国领导人大笑:“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虽然我和你们同在一张会议屏幕上,但我们从来不在同一层台阶上,不,应该说我是你们某些人的台阶,踩着我和我的人民登高望远,但有时候站得越高,摔得越惨啊。”
第68章 12月(4)
距离儿子方烨然的死,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段时间方默和他的妻子都不太好过,儿子的人格阴影终日笼罩在他们生活之上。
但事实很快就能清楚了。
方默在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临上班前将车拐弯变道, 如约来到“清道夫”芮涛的办公室。
这是一处典型的心理诊所, 规模中等,在写字楼中的高层, 诊疗室有着落地窗,芮涛会根据病人的心理情况选择拉上厚窗帘、薄窗帘,还是彻底敞开, 也会根据病人面对窗外广阔天地的反应来判断他们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