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易阿岚点点头,“你也要小心。”
“放心。”周燕安笑,B国的核潜艇还在海底静静候着,并与周燕安保持联系,这在海洋中是一重很可靠的保障。
听到战机飞上天的声音,易阿岚在沙滩上寻了个遗留的遮阳伞,撑在安静又不会显得刻意躲避的角落,不去管会有几双眼睛或几个摄像头盯着自己,一边听海浪拍岸,一边等一小时一会的周燕安的呼喊。远处的海平线使人更相信天圆地方,高大的椰子树投下来的影子被风吹动、半隐半现的贝壳闪烁着微光,湿润的海风送来令人昏昏欲睡的惬意,易阿岚恍惚间觉得生活本该就如表面上这般美好。
日落了,沙滩上渐渐热闹起来。六名医生将岛上原来的诊室进一步完善,这会儿围在一起讨论要是遇见谁阑尾炎发作能不能立即做手术,做完饭的厨师们来此游泳放松,巡逻结束的人也到这儿来休息聊天,一部分背诵了一下午文件的专家在晚风中散步借此清醒一会儿头脑,另一部分工作狂科学迷还在大楼里如痴如醉地阅读、记忆。
不知谁在沙滩上燃起一堆篝火照明,于是涛声人语中又多了哔啵哔啵的脆响。
周燕安和易阿岚还在那把遮阳伞下坐着,两个人聊着天,周燕安用手指在沙地上划着什么。
借着火光,易阿岚瞅了一眼,顿时有些惊喜。
周燕安在地上画的是坐着的他,虽然线条简单,寥寥几笔勾勒,但神韵很相似。
“你还会画画呢?”易阿岚问。
周燕安笑:“太细致专业的不会画,简笔倒是能露几手,以前出任务练出来的。”毕竟有时候地形测绘不能完全依靠设备,人的眼和手有时候更可靠。
说着,他又在简笔易阿岚身边画了个简笔周燕安,惟妙惟肖。
易阿岚正笑着,就见有个黑影靠过来,低头看那副画,乐了:“你们还有闲情逸致谈恋爱呢?”
易阿岚抬头看他,发现是A国的那个沃夫,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燕安淡淡道:“恋爱可不是闲情逸致能谈下来的。”
沃夫耸耸肩,似乎很不喜欢周燕安总是这么平淡地应对他,颇感无趣地走了,临转身前,对易阿岚别有深意地眨了眨左眼。
易阿岚和周燕安对视一眼,想到无处不在的监控,谁也没有说话。
在这天的三十二日结束前,周燕安又出了一次巡逻任务。好在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周燕安是陪在易阿岚身边的。
有个人站在篝火前说着什么,仔细听,他在念一首辛波斯卡的诗:
只要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里/那位静默而专注的女子/日复一日把牛奶从瓶子/倒进碗里
这世界就不该有/世界末日
那个人诵完,掏出了一卷东西展开,正是这首诗描述的那副著名的油画《倒牛奶的女人》。这一定是真迹,从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拿出来的。
下一刻,他将画丢进火堆中。
看到火舌无情卷起那副古老的油画、那名温婉的女子化作灰烬,在离开三十二日的一刹那,易阿岚突然感到一阵无尽的空虚和茫然。
第100章 4月(1)
油画女子的灰烬变成了眼前枯败老人的脸, 都有着类似的黯淡和衰亡。
易阿岚笑着对雷利·罗恩教授说:“我从三十二日回来了,我们顺利登陆了您的小岛,那里真美啊……”
这个时候, 世界还照常运作着。夜半球在沉睡, 昼半球在建设, 共享同一个美梦。
噩耗抵达时,罗彩云正好从补眠中清醒过来, 自从三十二日发生后,每到月末总是不能正常休息,通常凌晨才能找到空隙睡上小半天(这还是三十二日里一切正常的时候, 否则一连好几天也只能累积睡上几个小时)。
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很高兴自己的任务逐渐轻松, 现在对三十二日的焦点都集中量子大坝岛, 更好管理了。
她前脚到,后脚就跟来一个人,是三十二日物理化学小组的负责人。
罗彩云看见他时, 几乎吓了一跳,他看上去似乎好几天没睡过觉,双眼血红, 两腮浮肿,脸上的表情灰暗得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李教授, 你怎么了?多注意休息啊。”罗彩云连忙起身迎接他,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你都这么累了, 有什么事之后再汇报也行, 现在去睡觉吧。”
李教授抬起那双空洞的双眼:“没有以后了,罗组长。”
罗彩云担忧道:“怎么了?你的身体?”
“我们人类, 完蛋了。”李教授凄惨一笑,“全完蛋了。全都要死。”
他颤抖着手递出那份以最后的理智编写的报告。这实际上是一份昭告世界末日来临的宣言书。
最早的端倪来自于一些看上去并不要紧的地方报告,当时三十二日才出现不过四五次。某些区域出现了异常辐射现象,但是辐射的有效剂量很低,并没有对人体产生伤害。而他们能发现这些还远远不成气候的有害辐射,是因为当地大多都存有放射性物质或放射性武器,因此安装了高精密的辐射检测器。偶尔有些微泄露虽然会引起恐慌,但只要发现及时、维护得当很快就能解决隐患。
收到辐射检测器的警报时,就有专人去筛查辐射源,但奇怪的是,所有可能泄露辐射的地方都完好无损。第一次只好不了了之,第二次异常辐射再出现时,任是谁都知晓了其中的规律,因为这种辐射都是在三十二日出现前后才会被检测到,尽管有效剂量还是很低,相关主管还是将报告递交给了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组里又再分配给李教授领导的物理化学小组。
李教授感到十分奇怪,如果说三十二日在向外散发辐射,那他设在事务组圆形大厅里的辐射检测器没理由没有任何反应,他敢说,他的辐射检测器比其他地方的要更精良,最差也是效果持平。
出于这种困惑,李教授在随后的一次三十二日发生时,更为关注辐射方面,增加了多种辐射检测器(包括报告里提及的那款辐射检测器),并增派人手专门盯着,但始终没任何发现。
更奇怪的是,这次三十二日之后,最先报告的地方再次传来消息,他们这一次依旧检测到了异常辐射。与此同时,又有另外一个地方递交报告说他们也检测到了异常辐射现象,也是在三十二日前后出现,并且有效剂量很低。李教授还特意深夜致电这处地方所用的检测器型号,与他增添的其中一种是完全一样的。
在相关报告陆陆续续呈递了五份之后,李教授发现都是这五个地方都是极其重要的军事中心。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军事中心,也没有足够精密的辐射检测器能率先发现异常辐射现象。但问题在于,辐射检测器性能出色的军事中心也不止这五个,包括他现在多待的事务组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为什么偏偏是这五个地方检测到了?是地域原因吗?但这五个地方的位置并不接近,检测时间也有先后,没有规律可言。
如果不是因为最高级保密要求,李教授以及这五个地方的辐射管理部门应该很快都能发现它们的相同之处,即,它们都在清除计划里,在三十二日里,它们这些地方都已经炸弹销毁成一片狼藉。
如果他们能把清除计划的内容了解得更详细一点,还会发现,一旦他们所在的地方在三十二日里被执行清除计划之后,他们才会开始检测到异常辐射。
出于国家安全设置的保密措施,导致信息不对称,成了他们追寻真相的制约。
再加上检测到的异常辐射有效剂量低、无危害,也并不是所有处于清除计划的区域都发现了异常辐射(主要原因在于这些地方只配给了浓度达标才会进行提醒的辐射检测装置,没有精确读数的检测器),因此没有产生大的影响,也就没有引起知晓内情的高层重视,只有研究人员在重点关注。
直到冬天,发现异常辐射现象的地点已增加到了六个,并且前五个汇报他们每次检测到的辐射剂量看似一直很低,但其实在以缓慢的速度增长,如果不尽早查出原因、弄清原理,他们担心终会增长到能危害身体健康的程度。
其中一个地点,正是西北空军武器研发中心,主管因为忧虑和中心的总工程师宋锐提及了这件事。宋锐注意到辐射出现的时间不是三十二日第一次出现时,而是易阿岚他们来此之后的那个三十二日,认为可能和清除计划有关。
该主管将宋锐的猜测告知给李教授,李教授随后向组里进行了特别申请,确认了剩下六个地点的三十二日清除行动与发现异常辐射的时间完全吻合。
李教授又向罗彩云提出要和清除计划同步进行研究,因此得知了其他在三十二日被清除的机密要地。在下一次三十二日发生前,李教授向硬件配置不到位的众多基地提供了精密辐射检测器。无一例外,这些地方都在三十二日出现前后检测到了那种异常辐射。
一开始他们以为是三十二日里炸弹导致了基地内放射性物质的暴露,有微量辐射不知为何影响到了现实世界。但他们对检测到的辐射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后确定,这种辐射与他们已知的辐射并不相同,不属于他们所储存的放射性物质和放射性武器。
李教授对这个现象愈加着迷,他开始在各个地点尽量多地布置辐射检测器,闹市街区、荒郊野外、建筑工地、地下、河底等等,让人惊讶的是,这些十分寻常的地方居然也有部分检测出数值不一但相对较低的异常辐射。
李教授大为不解,将所有检测地点的相同点和不同点一一归纳后,他很快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那些检测到异常辐射的地点都有同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即和三十二日里的相同区域之间会有很大的不同。极为典型的就是那些列入清除计划的军事重地,三十二日里它们的信息储存被格式化、建筑群都被轰炸殆尽,而现实中它们还好好的。
再比如,后来检测到异常辐射的建筑工地,李教授了解到该建筑工地是在三十二日出现后才开始动工的,这也就意味着,虽然现实中这里一栋栋高楼的骨骼已经成型了,但在三十二日这只是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
检测到异常辐射的还有一条能见到河床的在冬天干涸的河,它在三十二日的夏天里河水丰盈。
由此可以推测,一个区域在三十二日与现实中的不同,或许是产生异常辐射的原因。
但另外一些检测不到异常辐射的地点,要说和三十二日完全相同,却也不尽然。
现实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四季轮换,没有一个地点和七八个月前一模一样。比如他们天天待着的事务组吧,事务组的所有建筑虽然在三十二日前已经建好,本打算用作物理研究所,后来拨给了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
事务组用各种家具、电器、设备将建筑填满,进行日常和实验活动。而三十二日里,事务组只是一组空荡荡的建筑而已。
这两者之间当然也有很大的不同,但为什么却没有出现异常辐射呢?
这种不同,与检测到异常辐射地点与三十二日的不同,又有哪些本质区别呢?
李教授脑海里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出可以解释这种本质不同的概念:熵。
熵是人类提出的一个物理概念,物理意义是对体系混乱程度的度量。
一个封闭系统里,熵值的高低代表着混乱程度。打一个简化的比喻,如一个房间,如果房间里东西摆放有序,那熵值就低,如果一片混乱,熵值就高。
与熵有关的熵增定律认为,封闭系统内熵只能增大或者不变,而不能变小,最终只能抵达熵最大的状态,也就是系统最混乱无序的状态。宇宙作为一个大的封闭系统,熵值始终在增加,秩序慢慢崩塌,最终走向毁灭。
异常辐射发生地现实与三十二日中的最大不同,就是熵的不同。军事基地现实中运行良好,有序,熵值低,而三十二日里基地信息丢失、一片混乱,到处是无效能量,熵值就高。而事务组,三十二日里空荡荡的建筑当然是有序的,熵值低,现实中虽然添加了很多物品,但依旧是有序的,熵值虽与三十二日里的略有差别,但也很低。
不过熵是封闭系统、孤立系统里的概念,而这些区域显然都是开放的,地球也是一个开放系统,无时无刻不和外界交换能量。
但显然弱平行宇宙和本宇宙这两个相同的大型封闭系统,会有某种物理机制量化各自内部中的熵,并在叠加转换过程中,因为某些区域的熵值差别较大而产生辐射。
按理说,熵本身不会对人产生直接的影响,哪怕一个人处于极度混乱的系统里,让他感到不便的是没有有效能量可以使用而导致无热能取暖、无能量饱腹、无动能行走,而不是熵这个概念直接对人类发动攻击。
但现实中有些现象能提供借鉴和理解,如电势差,一只小鸟站在高压线上不会触电,是因为小鸟体型很小、两爪距离很短,两爪之间的电压也就是电势差很小,因此流经小鸟身体的电流很小。换只大鸟如老鹰,或者人,碰触高压线就会立即触电。
同理,人类处于充满熵的宇宙中,也因为相对于宇宙而言尺度太小,熵不会对人类产生影响。但弱平行宇宙的存在,就如同多了另外一个导体形成电流回路,让两个宇宙的熵有了“势差”,从而对小小的人类产生伤害。
因此李教授将这种因三十二日而起的异常辐射命名为熵差辐射。
目前检测到的熵差辐射的有效剂量还很低,不会伤害到人类的身体。
但问题是,熵无时无刻不在变动。尤其在地球上,因为人类活动时常使得熵低的区域变得熵高,也会通过工业制造使熵高的东西熵值降低。花草树木也在时时刻刻吸收能量、传递能量、消耗能量,这都在改变着熵。
地球上的熵如同一锅沸腾的水,此起彼伏。
而三十二日,因为人口大大减少、时间流速不同、部分人的销毁行为,使得两个宇宙中地球上的熵差越来越大。
李教授通过对过往多次熵差辐射收集的数据建立了一个模型,发现熵差辐射的剂量是呈指数增长的,并且随着时间发展,熵差辐射出现的区域越来越多。现在,随便哪条大马路上也能在三十二日出现时检测到低剂量的熵差辐射,部分熵差较大的地方,应该要立即安排人撤离那片区域,否则将会被熵差辐射影响。
按照他的模型估计,大约再过四五次三十二日,熵差辐射就足以对人体产生致命伤害——全地球的人类。
所谓的弱平行宇宙,从来不是予取予求的资源仓库,而是不动声色的死神。
作者有话要说:
熵的定义其实还有点复杂,不像我说的那么简单。我记得有本书用了很形象的房间的例子来解释,但我翻了好几本没找到,只能按照我的记忆和理解举了一个简化的例子,意思就大致是那个意思,小说里需要用到的理也就差不多是这个理,有序无序的差别,大家理解就好。
第101章 4月(2)
罗彩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报告, 神情渐渐凝重,合上文件时,沉默了许久。
半晌, 她才说道:“虽然报告里将各种证据罗列得很清楚, 但我还是要问一句, 没有误判的可能性吗?”
李教授摇摇头:“实际上,上个月我们就已经弄出了熵差辐射的增长模型, 并预估了这次三十二日的辐射剂量。检测结果和我们预估的数据在正常误差值内。我们还和国外的一些同仁交换过意见,他们也基本上意识到了熵差辐射的存在。”
“有挽救的办法吗?”
李教授苦涩道:“我想不到任何办法,或许有吧, 比如让三十二日彻底消失, 没有两个不对等的熵, 自然也就没有熵差辐射, 但这显然不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了,就算有办法, 我们也很难在四五个月内找到,即使这个危机能让全人类联合起来求生。”
罗彩云有些出神地点点头:“这就意味着,人类即将灭绝, 无一幸存?”
说出这句话,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她想过很多危机会沉重地打击人类, 气候变暖、臭氧空洞、天外陨石,以及可能到来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会削减大量人口,核辐射会让地球如同炼狱, 但无论如何, 还是会有幸存的人在挣扎求生,于废土上重建文明。但没想到, 真正的人类灭绝、连同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的灭绝来得如此急促和决绝。以至于罗彩云现在依旧像飘着的,没落着实处上,她想到一个更恐怖的地方,两个宇宙的纠缠如果是足够长久的,那么全宇宙都将充斥着熵差辐射,任何生命都会死于辐射,直到用漫长时间演化出能习惯这种辐射的新生命。
“差不多。”
罗彩云猛地着地:“差不多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