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和头顶的弧形结构更像是管道之中,脚下被铺得平整。
“我们要去哪里?”陈词问,那时的他还是童声。
负责人回头看他,梦中陈词看不清她的脸,但知道那表情一定是哀伤的:“我们要去见一些其他同胞。”
他们一路走着,周围的管道逐渐变得透明,透过厚实的管壁,能够看到周围和脚下。
是的,脚下,管道横在空中,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一切。
晶莹的紫色,侵占这整片视野,成为陈词这辈子最无法忘记的景象。
那是如此惨痛和震撼,以至于十多年后,还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梦境中,恍如昨日。
蔓延的紫色中,正躺着或跪着数不清的人。
他们痛苦地抽搐着,呻吟着,皮肤上流出半透明的粘液,紫色晶体从地面延伸到墙壁,甚至试图侵占更高的地方,似一丛丛旺盛绽放的花。
血肉溃烂到一定程度,几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覆盖着,紫色的物质在其下生发成长,尖锐的晶体刺破表皮,茁壮地生长出来。
它们以人体作为养料,开出最致命的美丽。
不光是溃烂的表皮,其余有着软组织的地方,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
陈词看到男人跪在地上,绝望地张大嘴巴,他的鼻腔已经被晶体堵满,只能用嘴呼吸,然而舌头之上,一簇簇铁蒺藜般的紫晶正在生长。
他的两只眼眶已经被紫水晶挤满,脸孔甚至都因此变形,鲜血和粘液顺着脸庞向下流淌,胸前一片猩红的湿濡,那会是怎样生不如死的剧痛?
在他旁侧,女人的下半身早就被晶体淹没,她就像一尊被冻在其中的雕塑,绝望的表情狰狞定格。
紫色,紫色生长出来,肆无忌惮地生长出来。
痛苦的嚎叫和哭泣盘旋,透过厚实的管壁,被双耳清晰的捕捉。
一片含糊不清的混乱中,陈词听到有人在喊妈妈。
人间炼狱。
梦中陈词用力闭上眼睛,那景象却直接刺进在脑海,无论他再怎么捂住双眼或把头扭过去,都无法逃离。
无法逃离。
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陈词听到了负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含着永远也无法化解的哀伤。
“殿下,这就是Ashes。”
——这,就是Ashes。
咣当!
巨响在寂静夜里如此清晰,一下子将陈词从噩梦中惊醒。
他立刻起身,伸手按开床头的灯。
就看到K41正倒在地上,浑身不断抽搐着,铁笼被撞到一边,方才的巨响,就是它发出的。
陈词立刻掀开被子下床,蹲在K41身边。
比格的腿部狂抖,瘦弱的前肢不断刨动,嘴巴无法自控地张着,口水汹涌流下。
陈词根本不知道怎么了,面对这种突发情况,他不敢去碰K41,生怕会让它更加严重。
陈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种强烈的,熟悉的无力感,从恐怖梦境蔓延到了现实。
好在这种抽搐只持续了一分钟, K41逐渐安静下来,像是死了般,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陈词探出手试了试它的鼻息,还好,有微弱的气流。
陈词松了口气,他确定K41的呼吸道没有被口水或者其他分泌物堵住,立刻起身,去找隔壁的傅天河。
敲门声比起平时,要更加有力,也更加急促,只过了不到十秒钟,门就被猛地拉开。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傅天河显然是直接从床上跳起来的,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大裤衩,脚蹬拖鞋,睡眼惺忪,头发乱飞。
那只金色的义眼,在黑暗中微微泛着光。
陈词:“K41刚才突然抽搐。”
傅天河闻言,立刻去到陈词的房间。
比起刚才,比格的状态好像缓过来一些,放大的瞳孔也在缩小了,它浑身僵硬,嘴巴下面全都是口水和白沫。
傅天河半蹲着,检查过K41的状况:“可能是癫痫,有一部分狗会有原发性癫痫,但我觉得它可能是因为之前做过什么实验有影响,等到明天,我们把它送到宠物医院里去吧,做个全身检查,也好放心。”
陈词嗯了一声,傅天河的存在到底让他安心了一些,起码身边有个能商量着办事的人。
傅天河只穿一条宽松大裤衩,黑发睡地乱七八糟,身材一览无余地展现在陈词眼前,他肩膀和腹部都有明显的疤痕,颜色颇深,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个造型很适合出现在阳光照耀的滨海沙滩,傅天河半蹲姿势,陈词视线转过,意外从短而宽的裤腿里,看到了点不该看到的东西。
陈词迅速转过头,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
却在这一刻,意识到了空气中淡淡的琥珀木香。
之前他有闻到吗?陈词有点不明白,他的鼻子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房间昏暗又十分安静,是最适合恢复的情况。
几分钟后,K41轻轻动了动,它抬起头,像是根本不记得方才发生过什么,重新站起身,似乎还挺奇怪傅天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傅天河擦净地板上的口水,又把被折腾得四处都是的尿垫收拾整齐。
陈词只是蹲在原地,轻轻地抱着比格,无声地安慰着。
傅天河收拾完,道:“等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宠物医院,不用太担心,癫痫本身倒是问题不大,就是要注意发作的时候别碰到什么东西。”
陈词点点头。
傅天河:“那我就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好。”
傅天河离开房间,几秒钟后,陈词听到隔壁房门关上的声响。
他轻轻舒了口气,揉揉K41的脑袋。
那场太过真实的噩梦,被K41的倒地打断,说起来也是帮了陈词一个忙。
那是他此生最不愿意记起的回忆。
陈词闭上眼。
负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来,抱住正在发抖的他。
陈词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Ashes。
它既不是实验室试管里的样品,也不是报道上冷冰冰的数字,它是感染者的痛苦哭号,浑身溃烂,最终整个人化作晶体生长的养料。
它无药可医,感染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被从内到外地蚕食殆尽,最终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化为最狰狞的模样,走向死亡。
无需任何劝说的言语,最震撼人心的,永远是沉默。
陈词生来感受不到情绪,但那样的痛苦已经强烈到凝成实质,冲击着他的神经和心灵。
小小的陈词用力握着负责人的手,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我……能做些什么吗?”
也许正是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又也许是因为天生情感缺失,陈词至始至终,都没有怪过白塔。
——他自愿作出牺牲。
只是现在,他也想要多一点的自由。
陈词陪了K41一整夜,他不愿再睡去了,谁知道梦会不会重新找上他?
第二天一早,陈词和傅天河带着比格前去宠物医院。
听说它是退役的实验犬,医生做了最详细的体表检查,发现K41的头部留有一处疤痕。
医生:“可能得拍个片子。”
陈词:“拍吧。”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医生的表情不是太好:“它脑部被植入了芯片,芯片持续放电,会干扰脑部正常的电波活动,让它持续性地突发癫痫。”
傅天河“啊”了一声:“那要怎么办?能取出来吗?”
“能是能,但毕竟是脑子里的东西,我们得详细研究一下手术方案,而且费用可能不太便宜。”
陈词:“没关系,我们付得起。”
医生点头:“那好,我们再去研究一下,一会儿还得做其他的术前检查。”
医生走了,陈词和傅天河坐在长椅上,K41安静地趴在他们脚边。
一只前来打疫苗的美短昂首挺胸地走来,经过小狗面前,放慢了脚步。
K41抬了抬眼皮,小猫突然受惊了般,一溜烟地跑走了。
之后K41又被叫去做了其他检查,相较于一般的比格犬,它实在太瘦了,抽血抽了五六次才成功,医生一次次地将针头扎进前肢,K41一声不吭,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
检查结果还不错,除了贫血外没有其他大碍。
但这种程度的贫血是不能做手术的。
脑子里的芯片当然越早取出越好,医生建议先进行输血。
护士开始询问有没有大型犬的主人愿意让自家毛孩子献血。
“它怎么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见护士在问,主动问道。
傅天河赶忙道:“它是只实验犬,我们才领养不久,现在查出来脑部有之前实验植入的芯片,会不断放电引发癫痫,想做手术取出来的,但它贫血,还不能动手术。”
“这样啊,好可怜。”小姑娘来到K41身前,她养狗很多年,一眼就能看出这只比格犬和其他狗的眼神不一样。
那种畏缩的,胆怯的眼神,很难叫人不心生怜悯。
“蛋仔应该可以。”她叫过来自己的狗,是一只皮毛蓬松油亮的阿拉斯加,“先看看血型能不能配上吧。”
这只名叫蛋仔的阿拉斯加重达九十多斤,各项要求达到了献血标准,配型的结果很快出来,很幸运,它和K41的血型相同。
小姑娘拍拍阿拉斯加脑袋:“就让蛋仔来吧。”
“真是太谢谢了。”傅天河当然不能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接受人家的好意,虽说是无偿献血,但他怎么也得给这只阿拉斯加买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