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伤口,手指上一道不深的刀口罢了,司陵用肩膀轻轻碰了碰祁烈,暗示他不要用这种态度刺激谢晋鹏。说来可笑,司陵惊讶于自己竟然这么会替人着想,想到谢晋鹏疼爱妹妹情绪激动,行为态度过激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和祁烈,一个千年鬼王,一个前世生母死在自己面前都无动无衷的木头。他再世为人,竟也懂得了这么多人情世故。
司陵不在意指尖的血,他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抽了一张不知道谁桌上的抽纸,随意抹掉指尖的血渍。他穿着相貌都是学生气质,举手投足间却带出些难以言说的气质,让谢晋鹏忍不住盯着他看。
“你想没想过,自己在一个重点大学都谈不上的普通院校读本科,怎么就能够一鸣惊人,考上首都大学的研究生?”
这话一说出来,谢晋鹏顿时瞪大了眼睛。
自从他考上这个研究生,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对他说这样的话,甚至还有人觉得他是靠什么歪门邪道,还说他以后肯定会遭报应。谢晋鹏喘着粗气,语气急切:“当然是因为我努力!我、我为了考上好的院校每天学习到两点才睡觉,六点半就起床背单词,你凭什么说……”
“你努力。”司陵用三个字打断他,司陵明明长了一张并不让人觉得疏离感很重的脸,用这种眼神看谢晋鹏的时候却让谢晋鹏不太敢与他对视,“那只说明有一个比你更努力的人,他学到三点,六点就起床,拼了命才考上去这个学校,却莫名其妙地落了榜。”
“你胡言乱语什么!”
司陵轻轻把用过的纸巾扔在了垃圾桶里:“谢晋鹏,你占了别人的命格,早晚是要还回去的。”
133.
谢晋鹏几乎面临崩溃,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昨晚会梦见一个跟百灵很像的女婴,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几天频繁打电话过来问他身体怎么样,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接电话都觉得那么烦躁。
“我听不懂,肯定是你们在搞鬼,你们以为跑到这里来威胁我,就会让我放弃复试吗?我告诉你们,我考上研究生是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比你们这些羡慕别人就会说别人走歪路的人强多了,你们……”
谢晋鹏的激动戛然而止,他瞳孔皱缩,不知道司陵怎么突然就到了自己面前,刚刚被刀子划破的那根手指点在自己眉心,他眼前恍然变得一片通红。
有一个女婴站在他面前。
“哥哥。”
女婴往前一扑,立刻摔倒在地上,她太小了,还不会走路,只能一点一点往这边爬。她眼球是黑红色,往下流鲜艳的血,随着她爬过来的动作在身后拖了长长一道血红。
“哥哥离开那个女人,她想分开百灵和哥哥。百灵会保护好哥哥的,哥哥不要再接她的电话。”
“不,你不是百灵,你别过来。”谢晋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前女婴实在可怕,他腿软到站不起来,只能依靠手掌撑在地上不停地往后挪。
“我是百灵!”女婴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忽而又变回清甜的调子:“哥哥的愿望已经实现,现在该实现百灵的愿望。哥哥想要加官进爵,百灵想要跟哥哥永远在一起。”
谢晋鹏面前突然又变回司陵的脸,周围又变回了自己宿舍。而他已然是满头大汗,看着司陵那双眼睛大口大口的呼吸。
“你们骗我……对,这绝对是你们在骗我。”
134.
司陵不再管他的自言自语,他没有义务向谢晋鹏解释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要做的只是收服巫童。司陵不打算再跟谢晋鹏要纸,他自顾自翻开桌上的一个本子,是个线格本。
一般的天师把符咒画在符纸上,符纸本身就起到加强作用,更复杂效果更强的咒术可能还需要用到天师的血为引。而道行高深的天师如果条件不允许不用符纸也没有关系,比如司陵。符纸的加强效果对于他来说可以忽略不计,当他现在不确定自己前世的能力稳不稳定,最好以血为引。
他刚把手抬起来,就听见身旁一直没开口的祁烈好似叹了口气,紧接着出声:“司陵浮郁。”
司陵轻咳一声:“最后一次。”
见祁烈没再阻止,司陵再一次用刀划破手指。他在纸上画咒的时候神情专注,脑袋微微低垂着,颈椎的骨头因为清瘦身形而被迫隆起一个诱人的弧。
缚魂咒其实并不复杂,只不过谢灵已经被寇天炼成巫童,又有巫童之眼的加持,所以司陵在缚魂咒的基础上又添了一道诛魂咒为保障,如果谢灵反抗必会激发诛魂咒。
诛魂咒这种等级的咒语不是每个天师都会的了,司陵指尖不断渗出来鲜血,化成弯弯绕绕的复杂咒语。
“诛魂咒?”祁烈再次出声打断。
司陵并未分心,手下动作不断:“你认得?”
135.
意识到祁烈久久未答,司陵一直流畅的动作不知怎么就顿住。他心里微动,哪怕是七百年前,世上会用诛魂咒的天师也没有几个,而诛魂咒一旦用出去,被使用的鬼不可能生还,所以祁烈怎么会认得诛魂咒?
自己曾经对他使用过诛魂咒?
司陵忍不住去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祁烈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一剑穿心,又被封印在了浮郁山,自己又为什么要对祁烈用这种赶尽杀绝的咒术,祁烈又是怎么才能活下来。
旁边的谢晋鹏终于崩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想要上前来抱住司陵的大腿,被祁烈袖子一挥,面前好似有一堵看不见的墙一样挡住了他的前路。
司陵不忍见他如此,淡声解释:“知道古曼童吗?谢灵夭折,你父母伙同寇天将谢灵炼成古曼童佑你学业,寇天为一己私欲擅自在此基础上又将谢灵炼成巫童。”
“古曼童还可算是工具,巫童便已经是十恶不赦的恶鬼了。谢灵已经没有转圜之机,今日若不将其收服,不止你,你父母也会遭其反噬。”
“具体如何,你可以再去向你父母问清楚。谢晋鹏,你占了别人的命格该还回来,而你父母为了你的前途做到这种地步,他们的女儿再无来世,也是因果报应。”
随着司陵话音落下,白色的符纸凭空燃烧起来,火舌寸寸舔过其上还未干透的血迹,火光帧帧狰狞,瑰丽妖艳。而谢晋鹏背上那个酣睡的女婴好似梦境甜美,紧眯的眸弯成一道月牙。
136.
司陵心里其实很惊讶。
昨晚谢灵怨念爆发造成了多大影响他是见过的,就算有诛魂咒谢灵也不可能这么乖乖就范,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谢灵的灵魂被火舌丝丝缕缕地烧,她不哭也不叫,她怨念已经极强,轻易不可能通过自身的主观意识与怨念抗衡成功。
就在他惊讶的时间里,冰凉的触感碰上了他的手腕。
司陵瞬间明白:“你跟谢灵说了什么?”
在谢晋鹏的视角里他看不见,但司陵能看见。这个宿舍的背景已经被火光虚化,背后是滔天业火,将一切都勾勒出模糊又摇晃的虚影。祁烈站在其中,看向司陵的眼神风光霁月一般明朗,若旁人不知,就这么看他,任谁也不会将他跟传说中暴虐残忍的鬼王联系到一起。
祁烈勾了勾唇,贴近司陵的耳边,他做这个姿势靠过来,好像要落吻一样。
“借她巫童之眼幻境一用。浮郁仙尊,若你今生忘记曾经为我做过那么疯狂的事,我必定抱憾终生。”
司陵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下一刻他眼前一恍,在他面前的又是那片桃花林了。
落回
还是来更了!
第27章 137-140
137.
桃源境。
司陵这次想起来了,这里的名字叫做桃源境。司陵家倚靠大丰山,传说古时大丰山水土丰饶,靠一山养活了附近几个村庄的百姓,后世因此称其为大丰山。大丰山副峰无数,有一名为无丰山的最为奇特。
有大丰山的水土相傍,周围副峰虽然不是个个丰饶,但总归是数年常青的,唯独这座无丰山,无论种庄稼还是种树全都是寸草不生。百姓们受大丰山庇佑已久,多少信些鬼神之说,久而久之便有了无丰山有邪魔作祟的说法。
司陵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如果把他已有的记忆跟现实存在传说联系起来,现在的浮郁山应该是曾经的大丰山,也就是司陵浮郁从小长大的地方。
但浮郁山并不是大丰山,而是那个曾经寸草不生的无丰山。桃源境是无丰山的第一块乐土,是祁烈栽下的这片桃花林。
司陵脚步一动,心里便知道祁烈能听到,果然他往前走了两三步,假寐的人懒懒抬了眼皮,声音确实是带着浓浓困意的,听起来慵懒沙哑。
“再过三日天帝诏令就该下达了吧。”
司陵不言,没再往前去,停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问了个莫名的问题:“这片桃林是你种下。”
“昔日这无丰山寸草不生,凡人无能,推说邪魔作祟。今日我这恶鬼在此种下一片桃林,仙尊以为如何?”
司陵知道祁烈话中有话,可惜他两世为人,这话也听了两遍,仍然听不懂其中含义:“如何?”
138.
“如何。”祁烈大概是被司陵的问题逗笑,他重复司陵说出来的这二字,却答非所问,“司陵浮郁,以你司陵家如今地位你该是琐事缠身,可你却天天往我处跑,莫不是……”
祁烈的话明明还没说完,司陵心跳猛地滞了一拍,恼羞成怒似的:“狂悖之徒!休得胡言乱语!”
“我话都还未说完,仙尊便知我要说什么了?”
他这幅模样祁烈自然是爱看的,有谁不爱看向来高高在上从不知凡人喜怒的人生出这么激烈的情绪,失了气度。这类人喜怒不形于色,偶尔害羞恼怒,面上便浮红。
祁烈身子往前一凑,随着动作晚上的铁链便也“叮叮哐哐”地响动。他行动受限,往前挣了挣堪堪凑过来两三米距离。说他狂妄,他沦为阶下囚眸里也存不驯的光点,直直盯向司陵的眸:“你动摇了,司陵浮郁。你一旦动摇,就不再是司陵家最利的剑。”
司陵深深吸了口气:“一柄剑而已。”
祁烈勾唇:“没了你,还有下一个,再下一个。”
司陵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你怎会知道这些。”
祁烈又靠回树干上,他说出口的话轻飘飘,却是困扰司陵浮郁这几天的魔咒:“枉你坐天下之巅,世人皆以为你司陵浮郁多精明势利。”
司陵皱眉:“我并不在乎旁人如何说。”
祁烈不在意地挑眉:“你不在乎的是流言纷纷,若是事实你还能不在乎吗?”
司陵定定看祁烈,看祁烈笑得轻佻,明明坐着比他矮了不少,却是居高临下的眼神。
“浮郁仙尊,一边是你家族荣耀,一边是我这十恶不赦的恶鬼,你想信哪个?”
139.
“三日之后天帝诏令下来,浮郁,到时候我司陵家万古长青,永垂不朽啊!”
祠堂内烛火摇曳,被烛火映在墙上的剪影忽高忽低,远远看去鬼影幢幢般可怖。司陵跪坐蒲团,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上面是他司陵家列祖列宗,母亲的排位摆在很旁边的角落,母亲只是最普通的凡人,又是自缢而死,说出去是会给司陵家丢人的。
司陵卫权似乎也知道司陵在想什么,司陵母亲的牌位说到底是有些苛待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死者为大。司陵卫权把手里的三炷香插到香炉:“父亲做主,等到诏令一下来,你位列仙班,到时候也有了正当的由头,你叔叔伯伯们也不会挑理,便给你母亲重修牌位,移到第一排来,你看如何?”
司陵仍然低着头,白日在桃源境祁烈说的话反复在他脑子里重复。司陵抬头看见母亲才去世不足三月的牌位,竟然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淡然开口:“父亲也会梦到母亲吗?”
“什么……”司陵卫权皱起眉来。
司陵看向他的眼睛:“父亲可会梦到母亲?”
司陵浮郁从来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是司陵家、是司陵卫权最骄傲的武器,从不过问,从不追究。他司陵卫权费了多大的心力啊,他难道不会心疼自己的儿子吗?他也是承受了失去儿子的痛苦才培养出来一个司陵浮郁,是他母亲不懂得!不懂得身为司陵家家主自己必须得舍小求大。
“你……何出此言。”司陵卫权在摇曳烛光中,竟然不敢看司陵浮郁的眼睛。
“父亲,我不想要天帝诏令了。浮郁此生心愿不是位列仙班,望父亲成全。”
140.
“你疯了,你疯了!”司陵卫权猛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他瞪着眼睛在祠堂里走了两圈,方才觉得自己举止不端,连忙又跪下来,对着祖宗牌位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才转身看司陵浮郁,低声:“这等话以后一定莫再说!就算这个诏令你不要,司陵家也得要,为了司陵……”
“为了司陵家,是么?”司陵浮郁轻笑一声。
真的是疯了,司陵卫权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以前,他断不会问这么多没有用的问题,更不会说这么狂悖狂妄的话!司陵卫权努力稳了稳呼吸:“我做什么不是为了司陵家?你是我的儿子,司陵家以后就是你的,我是在为你筹谋!”
“母亲的死也是为我筹谋,与寇天联合也是为我筹谋,杀祁烈、瞒天界,这些都是为我筹谋吗?”
“什、什么!?”司陵卫权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缓了半晌才猛地吸了口气,他瞪着眼睛看一眼司陵浮郁,又看堂上这百余个祖先牌位,他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司陵浮郁,“逆子,逆子……逆子!!!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这是、这是祖宗祠堂,你真是,真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司陵浮郁跪得是端端正正,他寡淡冷漠的态度、表情跟身旁的司陵卫权对比太过鲜明。他就用这种表情,迎着父亲的怒骂:“父亲,您能对着祖宗祠堂起誓,您无愧于母亲,无愧于司陵家吗?”
“我自然无愧!”司陵卫权狠狠落下四个字,他眼睛鹰隼一样犀利地勾住司陵的血肉,“司陵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问心无愧!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将你自小教育得那般好,你竟鬼迷了心窍!”
司陵浮郁点点头,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发黄的破布,上头血迹斑斑,就这么铺开在了司陵家的祠堂内。他膝以下的衣袍垂在地上,上头就是这块破布,他浑不在意,而是看向自己的父亲。
“寇自如为练‘天地血祭功’日以七个亡魂滋补身体,数以百计的良善亡魂命丧寇自如这个‘天师’之手,数个不成气候的零散天师家族被寇家绞杀吸收。鸣冤血书送到了司陵家的家门口,这些,父亲都是知道的,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