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九泓翻了个白眼,一个病秧子,一个高官,都是聪明人,说话肯定有指向,绝对不简单——
对么,现场香烛纸钱哪儿来的?这里是寺庙,香火白蜡自不缺,哪都有,不难找,但烧给死人的东西,纸钱元宝,附近可没有,想找,怕是得费些功夫,处在大理寺监管的嫌疑人并不方便,现场这一圈人,过来相看的,陪伴的,办差的,干什么的都有,唯有奇永年,是为祭奠亡妻,为亡妻点灯而来,除了他,谁会随身携带这些东西!
朝慕云却只道:“若是他过来上香烧纸,是不是需要打扫?”
人群一片安静,似是没懂,只有夜无垢若有所思。
朝慕云视线滑过人群:“大家都认为这是意外,死者过来是因为心中愧疚,悄悄为黄氏母女祭奠上香?”
“这……看起来就很像么……”樊正达站在薛谈侧后边,声音略低。
朝慕云:“他夤夜背着人做这件事,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
众人颌首,偷偷找了个院子,偷偷烧香,很明显不想让人知道。
朝慕云继续:“那他做这件事,可预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众人摇头,那肯定不会,这就是个意外。
“因心中愧疚,过来祭奠亡魂,不知道自己会死,有计划的来,却不考虑善后?”朝慕云指着地上的东西,“蜡烛就算了,燃烧完的纸钱灰烬不处理,留在这里,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是不是,应该随身携带一二打扫工具?”
朝慕云说完,视线移向一边石阶:“或者,至少选一个不那么湿漉漉,非雨后春泥的地面,选方干净石台,即便有落灰,也能轻易处理干净。”
若是干燥石台,甚至根本不用打扫工具,完事后用手就能扒扫整理,包在布巾或盒子里带走,湿布一抹,石台了无痕迹,第二天什么都看不到。
这里不是没有石台,院中有石桌石凳,房门前有石阶,院子角落有形状大小不规则的石板,院里也有青石铺就的路,死者不是没有选择,从高到矮,从宽到窄,他的选择很多,为什么没有用?
随着他的话,大家环视院子,对啊,奇永年是过来烧纸敬香慰亡灵的,偷偷摸摸背着人的事,是不是做的太随便了点?他要是个糙人,想不到也就算了,可他持正谨慎,分明是个很讲究的人,怎么可能想不到?
难道真是他杀!
朝慕云又道:“现场诸人,确只奇永年为祭奠亡妻而来,只他会随身携有纸钱元宝,但他来寺里干什么,我们所有人,可是都知道的。”
厚九泓眼睛一亮:“所以这是栽赃嫁祸!”
必是他杀啊!
朝慕云看向夜无垢,眸底映着火把,有暗光明灭:“若我所料不错,黄氏丢的金子该有下落了,大人可派人去他院中查看。”
夜无垢微抬手,立刻有皂吏去往奇永年的院子查看。
皂吏去的飞快,回来的也很快:“启禀大人,金子找到了!就在奇永年衣柜里!”
黄灿灿的金子,用蓝色布包裹着,打开是二十根金条,不管重量还是成色,都闪人眼睛。
现场一片寂静。
朝慕云却似早料到:“大人应已查过所有人院子?”
非是他过于自信,大殿提调时,他曾提醒过这一点,他不信巩直会忘。
夜无垢眯眼:“今夜之前,奇永年房间里,并没有这笔金子。”
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成了此事,杀人,栽赃,伪造现场和证据……有意思。
虽则他此行目的并不在破案缉凶,重在黄氏本身,外务未插手太多,但大理寺办差皂吏可不是废物,一个个经验丰富,凶手此举,着实挑衅打脸啊。
“长夜漫漫,看来有人无心睡眠,”夜无垢慢条斯理伸手,松了松过于板正的衣衫领口,“那就都别睡了,再来过一遍堂,说说今晚都有什么闲情雅致,玩了什么,看到了谁,让本官好生瞧一瞧,是谁那么丧心病狂,胆敢在本官坐镇之地,行此放肆之事?”
他一席话说的漫不经心,唇角甚至微微轻扬,似乎觉得好玩极了,可那一双眼睛,又深又寒,似藏着杀人不见血的刀锋,令人胆寒。
第18章 别动,乖一点
火光明烁,照亮了寂沉暗夜,大理寺少卿指挥若定,命令下发井井有条,肃正威严,皂吏齐声喝应,队列整齐,现场勘查的即刻就绪,周遭搜索的散开搜索,有条不紊的展开了罪案调查工作。
在场其他嫌疑人么,自然是大殿过堂,看能否排除嫌疑。仍然不是一起,嫌疑人们依次被提调,独自面见大理寺少卿。
这次过程似乎慢了很多,也许是一群人之间气质最扎眼,厚九泓仍然是第一个被叫过去的,久久也不见归来。
朝慕云依着窗,看远处火光明灭,有人来了又走,脚步声频频,除了官府皂吏,还有其他嫌疑人,他看到了住在寺庙里的小姑娘拾芽芽,看到了寺里武僧嘉善,大殿提调进程在往前,厚九泓却一直没有回来。
他去做什么了,朝慕云心里大概有底。
“笃笃——”
很轻的声音,力道不大,是院门被敲响。
他过去打开门,却没有看到人,地上放了个食盒,略大,共有三层,拎回房间打开,是松软精致的小点心,和热腾腾的姜茶。
看小点心的猫猫头造型就知道,是拾芽芽。
朝慕云垂眸,将姜茶倒进巴掌大的小碗,双手捧起,一口口喝。
热烫姜茶暖胃,小半碗下肚,他冰凉指尖已不再僵直,唇上润了些血色,总算觉得这料峭春夜,不那么难熬了。
面颊微痒,伸手去拂,是不听话,悄悄滑下来的发丝。
朝慕云看着绕在指尖滑溜溜的长发,浅浅蹙了眉。
他可以掌控身边形势,做好所有安排,哪怕身处不利环境,也能第一时间调整,掌握主动,独独对古人长发……没办法。
头发……要怎么梳?
学别人那样高高束起,他不会,随便一绑,又太松散,动一动就要滑开,他对着镜子愁了半天,最终从两鬓侧分别挑一络,挽在指间绕了绕,合在脑后绑住,头发仍然披散,但至少有了约束,不会随便落在颊边。
房门微响,有脚步声,是厚九泓回来了。
“要不说你厉害呢,还真叫你给猜着了!”
厚九泓走到桌边,连着干了半壶凉茶,两眼放光:“这奇永年成亲时,薛谈果然在!”
朝慕云不动声色将梳子放到一边:“哦?也在陪伴相看?”
“那没有,这回不是陪伴相看,帮忙采买聘礼来着!”厚九泓眉毛跳的都快飞起来了,极有八卦劲头,“奇永年这么多年亲事不顺当,哪知这回这么快,相看完人女方就点了头,说马上办事,三个月内完婚,寻常人家操办婚事,不说从小吧,至少提前好几年准备,奇永年这什么都没有,岂不叫人瞧笑话?于是各种托朋友,托朋友的朋友帮忙,薛谈这不就来了?薛谈不仅帮他采买聘礼,成亲之日还混在男傧相里,帮忙接亲,招呼客人,得了好大一个红封!”
朝慕云垂眸:“这样……”
厚九泓看着他思索的表情:“所以这个薛谈是不是有问题?你又想到了什么?”
朝慕云却摇头:“暂时还不能确定。”
“行,那你想通了跟我说,”厚九泓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还有,这个死者黄氏有点厉害的……她为了主母位置稳固,襄助丈夫,在十六年前,曾介入侯府后院密事……”
朝慕云抬眉:“侯府?”
厚九泓点头:“嗯,汾安侯府。要说这侯府也是有意思,汾安侯先后娶过两个妻子,发妻和续弦是一家姐妹,姐姐嫡出,妹妹庶出,姐姐头胎大出血伤了身子,活不过一年,两边为这个嫡出男丁着想,便将妹妹嫁了过来,妹妹转年也生了个儿子,只不过她这个儿子胎里不足,体弱多病,也不聪明,看着就是个夭折的命。那家主是侯爷,后院自然不只有妻子,还有曾经青梅竹马的表妹,这表妹可了不得,争宠本事大,都快把继室妹妹挤的没地方站了,这继室妹妹也是个狠的,就想想个法子一劳永逸,正好她又有喜了,丈夫把脉说妥妥的男丁,她便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这胎,布了一盘大棋,于她生产这夜,侯府两个嫡子都出了意外,种种显示是那青梅竹马的表妹干的,除了她也没别人啊,这继室妹妹还在生产呢……”
朝慕云听完:“此事于黄氏何干?”
“我正要说到呢!”厚九泓手掌一拍桌子,“你道这继室妹妹生产时,稳婆谁找的?就是黄氏找的!”
朝慕云微顿:“稳婆?”
厚九泓:“说是她那时刚生完二女儿,正好人头熟,不过这里头水有多深,别人就不知道了,稳婆只是稳婆,还是同时干了别的事?这汾安侯继室当夜产程好像也并不顺,生下的儿子还算康健,如今长的也不错,但侯府可是一连气没了两个嫡子,这事不大?这黄氏夫君在三个月后,也升了职,我觉着啊,这里头不简单……”
朝慕云:“那个稳婆呢?”
厚九泓:“当然是死了,意外。”
“所以现在侯府——”
“哈哈哈,说起这个我都要笑了,”厚九泓拍桌子,“这发妻有妹妹,能弄来当继室,人家青梅竹马的表妹就不能有风华正茂的姐妹了?那之后侯府后院又添了一位美娇娘,妻妾继续做法,如今仍然是各占半壁江山,势均力敌呢!”
垂眸沉默半晌,朝慕云才缓缓道:“……有意思。”
厚九泓一怔:“嗯?”
什么有意思?是宅斗大戏?虽然他也觉得很有意思,但他感觉病秧子说的不是这个……
朝慕云手背指骨一下一下,慢慢转着铜板。
事情有意思,但更有意思的是,这些高门大户的宅斗大戏,是怎么跑到厚九泓耳朵里的?还细节完备,什么辛秘都有。
厚九泓现在一看他转铜板就头皮发麻,这病秧子……又要算计谁!
根本不用分析,朝慕云就看透了厚九泓心内想法,浅浅颌首:“的确有个人……我还未摸透。”
院墙外有皂吏打着火把经过,该是提调的人来了。
朝慕云起身:“你且睡一会儿,等我回来。”
厚九泓嗤笑:“你当谁都跟你一样,破身子还需要修修补补的,我没事,一点都不困,根本用不着睡!”
朝慕云垂眸:“我的意思是,后半夜你恐会很忙,我身边只需要精力充沛的小厮。”
“啊?”
厚九泓愣愣的看着他,一脸‘你在说什么鬼’。
朝慕云最后重复一遍:“现在上床休息。”
厚九泓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咱们稍后可能会有麻烦?”
有人会下杀手?病秧子需要保护?
“希望是我杞人忧天。”朝慕云已经转身,声音飘忽。
“嘿嘿……”
厚九泓突然笑出声。
朝慕云回头,眉梢挑高:“嗯?”
厚九泓眼梢眯出狡黠,伸手比了比捻银票的姿势:“得给钱。”
少了还不行,保镖的活儿可以干,但九爷的身价不能低!
朝慕云就笑了,唇角微勾,意味深长:“你不是有契纸?自己往上加不就行了?”
落音落时,院门也被敲响:“案件相关人朝慕云,少卿大人有请!”
厚九泓眼睁睁看着病秧子身影消失在夜幕,好半晌才回神,瞪着从怀里摸出的契纸,气的不行。
不加吧,这活儿不是白干了?加吧,这病秧子看起来在摆烂,债多了不愁,虱多了不痒,根本没带怕的啊!他这钱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手!
气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把契纸撕了,小心收起来,改瞪着床。
他现在一点都不困,并不想听病秧子的话,但不听……好像更麻烦?
算了,给他个面子。
厚九泓转到隔壁房间,上床,盖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