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垢摇头:“瞧不出来。”
朝慕云眼梢微抬,目光亮澈:“那我劝你,还是派人去查实的好。”
很快,薛谈这边问话结束,沐十听指挥,转向小姑娘拾芽芽的房间。几个问题,她俱都配合,答的很快,只有在问她夜里到底在哪里睡觉时,她睫羽颤抖,小声问:“一……一定要说么?”
沐十面无表情点头。
拾芽芽捏着手指头:“在朝……朝公子房间隔壁。”
“嗯?”
“就……朝公子隔壁院子,有个房间和他的距离很近,我没干什么不好的事,也没敢出声打扰,我不是什么不懂规矩的人,真的!”拾芽芽低头咬着唇,声音怯怯,“我就是想离他近一点……近一点点就好,他身边没有可怕的东西,我心跳不会那么慌,也能睡的着……”
这个答案,让门里门外都静了很久。
“啧,”夜无垢扇子遮面,桃花眼里满是戏谑:“朝公子看似端方持正,一本正经,实则风流的很嘛。”
朝慕云却知道,病人会下意识选择让自己舒适的空间和方法,或许是上次经历,让拾芽芽对他建立了一些信任感,认为他懂她,在他身边很安全。
“花开见我,我见如来。”
一样的事,不一样的人看到,不一样的想法。
朝慕云没看夜无垢,眸底淡然:“阁下少想些肮脏的东西,人生会更美好。”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怎会是肮脏的东西?”夜无垢合扇,一本正经,“朝公子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就讳疾忌医,坦诚些,我或可教你。”
朝慕云仍然淡淡:“既然知道,就别污蔑人小姑娘名声。”
“啧,”夜无垢似笑非笑,暧昧视线把他从头看到脚,不知在想什么,“行,给你个面子。”
问话未停歇,很快,沐十带着问题,转到另一间,武僧嘉善的房间。
过程和前几个一样顺利,对方双手合十,满面悲悯,非常配合,问什么答什么,不确定的就说不确定,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情绪也似乎没什么起伏,回答的信息与文书卷宗一致。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房间里的人观察完,夜无垢看着若有所思的朝慕云:“如何,朝公子可想好了?挑哪一个,让我见识你的真本事?”
“他。”
朝慕云抬手,指了一个人,樊正达。
夜无垢收起扇子:“为何是他?”
所有嫌疑人里,樊正达不是最冲动的,也不是最谨慎的,甚至在他看来,嫌疑不如别人大。
朝慕云:“因为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犯罪心理学研究,和心理医生不同,虽都需要建立心理学知识体系,但心理医生是为疗愈病患,基础要求要有亲和力,起码不能有侵略感,你越让病患觉得踏实安心,越能营造建立信任感,也越容易帮助对方打开心扉,倾吐内心感受,因此情绪稳定很重要。
犯罪心理专家就不一样了,学习领域包括现场痕迹鉴定,尸检法医学,法律学等,凡是罪案相关涉及的学科都要有所了解,除了要分析案情,给予搜索方向,对凶手和嫌疑人行为进行解读侧写外,很多时候,也会涉及询问嫌疑人口供。
做坏事的人,是会撒谎的,聪明的犯罪分子会提前做各种预案应对,不聪明的打死不开口,跟你持久对抗,你就是结不了案,定不了罪。没做坏事的嫌疑人,也有可能存在或羞耻或善意的谎言,不说实话,就不能为案子破解带来帮助,而是反向拖累。
犯罪心理学,就是解决类似僵局的利器。
人都是有情绪的动物。任何人都不能逃过以下情感表达,兴奋,羞愧,愤怒,不甘……只要抓住了,就是突破口。而一个人的内心坚定,情绪稳定程度,决定了这个点好不好找,易不易突破。
类似的事做过太多,朝慕云对自己很有信心,房间里这些嫌疑人,随便挑哪个,他都能打开口子,让人在情绪支配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是时长长短的问题,但为身体状况着想,自然耗费精力越少越好——
哪里看起来最薄弱,就从那里下手。
他又不傻。
夜无垢已经让人搬来高椅,坐于其上,玉骨扇轻摇,摆好了观看姿势:“朝公子可还需要准备什么?”
“不必。”
朝慕云捧着热气氤氲的茶盏,一步一步,朝樊正达的房间走:“这杯茶已然足够。”
殿外春雷已息,簌簌雨声成线,落在屋檐,落在石台,有微湿水气凝聚,空中随风卷来淡香,微甜,带着些薄涩的苦,是杏花。
远处天边,已经微白。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一步步离远,却始终在视野内的背影,感觉好似抓住了雨后那抹天青,郁郁葱葱,蕴生机蓬勃。
房间里,听到门响,樊正达抬头:“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上眼睑提升,虹膜上缘充分露出,随后眉毛给予压力,眼睑线转折,眉头皱起,鼻唇沟加深——
这是惊讶之后转不满的情绪表达。
就力度而言,对方可能不仅仅是不满,还有厌恶。
朝慕云对此表示理解,毕竟每次遇到他都没好事,换他是樊正达也会不满。
房间里有桌子,他将铜板藏在右手掌心,捧着热茶,慢条斯理坐下,更加慢条斯理启唇:“哦,一晚上出了这么多事,官差很忙,让我来代为问话。”
樊正达:“你?”
激动,羞辱,愤怒……
朝慕云看着对方的脸,想樊正达此刻一定很想骂一句凭什么,大家都是嫌疑人,为什么待遇不一样,有的人要被问责,有的人可以问责他人,这不公平。
他捧着茶,视线掠过樊正达身上,还是那套衣服,款式过时,并不合身,但料子很贵,樊正达就是生气的时候,也注意着不让手接触桌面,磨损袖子……
这套衣服,他穿的很珍惜。
朝慕云饮了口茶,决定从这里开始:“你很穷,也没什么出息。”
骂人穷就算了,还怼人没出息!
樊正达绷着脸,好似很沉得住气:“你就有出息了?还不是个庶子,被嫡母威压,为嫡兄让路!”
可真正在意这种事的人,和不在意的平稳表达不一样,眉目平静时,眼部肌肉是彻底放松的,愤怒时会紧绷,眼头压低,上眼睑提升,双眉下压,对方对刺激源不只是紧绷而已,扩大的鼻翼看起来,下一刻就能喷气了。
迅速变化的表情里,朝慕云还看到了停留非常短暂的一幕,颏肌收缩,上推下唇,嘴角下垂,在下巴和下唇中间形成凹凸不平的隆起——
这是委屈。
羞愤不甘,情绪焦躁……
他有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偏偏别人还那么浪费。
朝慕云心下明了:“你的人际交往很困难,交朋友并不容易。”
樊正达仍然绷着脸,但委屈的表情更深了。
朝慕云声音略缓:“为什么常和薛谈在一处?”
他若时时尖锐,樊正达大约非暴力不合作,他这么一缓,气质也温润了,樊正达就哼了一声:“不和他在一块,还能和谁?这里就他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
朝慕云:“可你分明很抗拒他。”
“我没有,你瞎说!”
樊正达觉得这个病秧子太过分,一下故意挑衅,一下舒缓温柔,转而又变的尖锐,到底想干什么!
朝慕云轻轻一笑,他想要的,当然是最大程度调动对方情绪。
“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么?此间‘亲近’只是偶然,他想要的并不是和你交朋友,也没有互利互惠,而是确保你‘相看’这件事顺利,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可能有利可图……你能带给他什么呢?黄氏母女的高门大户,地位不俗的姻亲关系,人脉?还是他给你带来了一些利益,他身上有你想要的机会,遂你也虚与委蛇,又刻意表现?”
樊正达双手环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说话时不仅双手环胸,还身体后仰,左脚踩在地上,右脚侧后些许,搭在椅子一角,这是一个厌恶性逃离的反应,话不投机,对方很不想继续沟通下去,又或者——
刚好戳中了对方不想聊的点。
朝慕云几乎立刻断定,樊正达并非不懂他在说什么,他非常懂。
所以不想聊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指尖摩挲着茶盏壁,青釉瓷触感滑润,一点点暖了指尖。
朝慕云又道:“此次相看,他是陪你来的,还是本身这次议亲,就是他找的机会?”
樊正达怔住,口鼻微张,双眉提升,并向中间聚拢,上扬,此同时嘴巴下意识张得更大——
这是一个很标准的冻结反应,先惊后怕,就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朝慕云垂睫:“你知道薛谈在干什么,对么?你想和他一起干?”
樊正达立刻摇头:“他还能干什么,我也没有想和他合伙。”
说的话和肢体情绪表达不符,他在说谎。
“我观你们年龄相仿,家世背景似乎也相差无几,你甚至于读书一事强于他,可你现在一事无成,他却日子无忧,你想做什么,得处处寻人帮忙,他却是吃人酒席,受人请托的那一个——”
朝慕云声音微慢:“你就没想过,也要过这样的日子?”
樊正达紧紧抿着嘴,瞳孔转开,视线闪避,没说话。
他胆子有些小,朝慕云知道,双手捧着茶,继续发力:“你看看你自己,一把年纪,无有家财,无有地位,连相看都得借衣服穿,人姑娘也瞧不上你……”
樊正达双手握拳,牙齿微磨,情绪更加烦躁。
朝慕云知道,戳中他的点了。
“你被黄氏选中,来此相看冷春娇,是不是很荣幸?这样的大家小姐,可不会随便见外男。”
“你有完没完!”
樊正达终于爆发:“这种大家小姐怎么了,这种大家小姐还不是到了十八都嫁不出去!她配我还亏了么?她娘都没二话,她凭什么瞧上我!”
朝慕云慢条斯理:“她是大家小姐。”
“可她十八了!这年纪的女人在外头,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她装什么装!”
似乎积了一肚子怨气,樊正达阴着眼:“女人到了年纪就得嫁人,就得生孩子,我好歹长的周正,又是头婚,不会叫她做后娘,她有什么可挑拣的!她有家世又如何,别人可是鲜嫩的年纪,鲜嫩的身子,也就我瞧着她长的不错,嫁妆什么的不计较太多,等再过一年,不,再过半年,她家要不陪嫁个家底给她,她都找不到哪个男人会娶!”
朝慕云捧着茶盏的手顿住。
怪不得是会说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人。哪怕自怨自艾,自卑怯懦,骨子里仍然有一种不知哪里来的傲气,总觉得自己是香饽饽。
樊正达情绪反复被朝慕云拨动,一时起一时伏,憋的难受,火气积压,根本停不住——
“这些女人都叫惯坏了!嫌贫爱富,磨磨唧唧,挑选夫婿要相貌佳,身世好,最好有钱有权,还得一心一意疼她,凭什么!她们除了生孩子还会干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活该嫁不出去!”
“我还哄着她,捧着她,连她娘都小心伺候着,小食礼物准备了一堆,连龟池旁见面,她看了眼天边的风筝,我都咬咬牙,想办法跑去东面弄了一个过来,希望送她她能开心,结果呢,她连面都不见!她娘替她答应,说明日后山一起约着放,她都不吭声!”
情绪接连爆发,心底火越烧越旺,樊正达眼角通红,觉得再没一刻比现在更恨,更委屈——
“冷春娇她活该!她但凡身段放低一点,但凡别那么挑,怎会要靠榴娘娘保媒拉纤!但凡她点了头,应了要跟我,怎会有这桩祸事,横死在这里!”
“榴娘娘?”
朝慕云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谁?一个人,还是一群专门干这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