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薇有很讨厌的人,还是个老男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朝慕云并无所得。
这个屋子里并没有俞氏的痕迹,但幼年疼爱时的玩具寄情,都是晋薇对生母的感情投射。
晋薇应该是个心内思绪很复杂的女子,一方面,幼年时的确好好被疼爱,有明媚温暖的一面,另一方面,成年后的生活陡转急下,先前所有认知被打翻,满是苦痛和压抑,所有这些,是谁带来的?
她是不是应该恨俞氏?
走出主屋,往外,有客房兼花厅,看上去像是给客人暂时歇脚的地方,有圆桌,有罗榻,放着软垫和各种大小不一的迎枕,侧边架子上放着养身生茶,比较方便招待年纪大的人。
桌角还放着佛香和檀木珠,看来婆婆齐氏经常来。
“情爱二字,可真是难煞世人啊。”
朝慕云看完屋子,走出庄子时,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回头一看果然,那个男人正乘着风,从远处桃树轻掠而来。
与前两次不同,他没有易容成任何人,金色面具半掩,头角峥嵘,身穿紫色深袍,暗绣纹路团花锦绣,走动间袍角云纹如水流过,露出寺红内里,不管配色还是花纹,都给人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这身衣服要换在别人身上,不可能好看得了,偏偏在他身上,有一种相辅相成的衬托感,他和该这么高调,这么矜傲,这么独一无二。
“怎么,看呆了?”夜无垢手里拿着个扇子,不如玉骨扇精致华美,却也贵雅风流,笑唇微勾,眸底散了一湖桃花,“知道这世间姝色男人,不只你一个了?”
朝慕云:……
他不说话,夜无垢也不介意,抖抖袖袍,满是桃花香气:“这个表情……怎么,以为我不会来?”
夜无垢缓缓摇扇,完美的下颌线条衬着笑唇,有种特殊的蛊惑感:“我出了这么大力,还没听你道声谢,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朝慕云眉目平直。
早在这个人在依云峰表演跳崖时,他就隐约熟悉了对方风格,被牵着鼻子走,永远站不到上风:“谢了。”
夜无垢:……
这病秧子噎人本事倒是一等一,这点就有些无趣了。
“如何,可有所得?”他收了扇子。
朝慕云表情仍然平淡:“我为何要同你说?”
夜无垢一副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的样子:“嗯?”
朝慕云:“你非官府之人,我没有理由同你讲说案件。”
夜无垢啧了一声,扇子伸来,挑起朝慕云下巴:“求我办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种刻意营造的暧昧感,对朝慕云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他还能配合的抬高下巴:“现在,好像是你求我。”
夜无垢:……
“你知道我要什么?”
“丢的盐引?”朝慕云眉目平直,“那可不是帮一点忙,就能换的。”
夜无垢笑了:“那这个案子,我随你驱使,如何?”
朝慕云垂眸,看着挑起他下巴的扇子:“随我驱使?”
夜无垢立刻收回了扇子,笑的意味深长:“鞍前马后,随叫随到,端茶倒水……暖床叠被,也不是不可以。”
朝慕云唇角微勾:“看你表现。”
也不知夜无垢怎么变的,手往身后一送,再往前,多了一个油纸包,打开,是软软糯糯的点心,散发着微微的甜味和酒香,就是朝慕云最喜欢的那种。
朝慕云怔了一下:“你怎么……”
夜无垢撕了一小块点心,塞到他嘴里:“怎样,这个表现如何?”
还真有点及时,朝慕云的确有些饿。
他转身慢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慢慢吃着小点心,不方便说话,便心里想事,今天出门前收到了厚九泓的消息,这个点,他应该要来……
“等什么呢?那个二傻子?”夜无垢见他吃完,又掏出了一份东西,递给他,“别等了,他来不了了。”
朝慕云打开,是厚九泓送来的消息纸,人忙的来不了,东西也会到,这是他们之前的约定。
可这份东西应该是皂吏送来——
夜无垢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的招摇极了:“你若想看我扮成皂吏,也不是不可以,那身衣服我穿着还不错。”
朝慕云:……
“你让他找到消息,他找到了,江项禹的确有个女师父,”夜无垢扇子浅浅朝远处一指,“好巧不巧,这位女师父如今就在他的花房里,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自然要去看的。
河边两个可疑的地方,一个晋薇的庄子,方才已经看过了,现在正该到这个,江项禹的花房。
说是花房,其实面积很大,比刚才那个庄子大多了,入眼处处皆是花草,花草分门别类,规划在不同空间,又因气候需求,有些敞开迎着春风,有些安置在架起的保暖透明棚内,一眼望去,生机勃勃,因规划得当,冲进鼻子里的也不是浓到呛人的花香,而是和着青草味,身在其中,走在田坎上,感觉到的只有舒适和惬意。
往里走了没多远,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迎了上来:“客人可是要选花?”
说起来也是奇怪,人的气质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很多东西会表现在脸上,你的过往,你的脾性,你的心态……同是花甲之年,有人满头银发,老态毕现,你能看出她的不得意,比如先前在灵堂看到的齐氏,晋薇的婆婆,有种显而易见的苦大仇深,像是一辈子没顺心过,心有怨恨,诸事不甘,看人的眼光永远不会带着亲和,反而隐有凶相。
俞氏呢,看起来保养得宜,连鬓边银发都比同龄人少很多,依稀可见当年美人的样子,为人处事也长袖善舞,温柔得体,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但你也能看出来,她并非是随性自由的,哪怕到了这个应该颐养天年年纪,仍然需操心很多,考量很多,斟酌很多,每说一句话,心里必定转过不知道多少道弯,外人看她亲和,实则她心里藏着累。
面前走来的这位就不一样了,老太太梳着圆髻,簪着木簪,穿着朴素,围着插花使用的粗布围裙,个子略高,腰身很瘦,脸有些微微的圆,看不出年轻时美不美,就是笑起来舒展极了,长了一双弯弯笑眼,现在迎着阳光,都给人一种治愈感,年轻时的笑容只怕更好看。
她缓步走来,大方随性,整个人情绪都是缓和的,愉悦的,就像这园里的花草一样,她是自由的。
过来的两个陌生男人,一个穿着官服,一个衣饰夸张,还戴着面具,明显不是一般人,她却似乎只是看到了邻家调皮的小子,并不会突兀受惊,也不会提防训斥,好像这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心态,这样通透的红尘世情,一下子就把距离拉近了。
夜无垢看着四周花草,扇子支了下巴:“最近很是苦恼,想寻一枝花送人,却不知什么合适,婆婆,要不您给我选一只?”
老太太看着他,笑了:“给心上人吧?”
“算不上,”夜无垢摇头很快,扇子刷一声打开,遮了笑唇,面具下桃花眼含情,“婆婆您好好瞅瞅我,我遮脸可不是遮丑,着实是生的太俊了,狂风浪蝶什么的,扰人的紧。”
第37章 你可要点脸吧
“……狂风浪蝶什么的, 扰人的紧。”
夜无垢一脸苦恼,好似桃花太多,奈何本人不风流, 着实无福消受。
朝慕云:……
你可要点脸吧。
夜无垢还在那儿叹气:“从来都是我是别人的心上人,别人昨日还为见我一面要死要活, 今日就能宛如陌路……啧啧, 见的多了, 便也懂了,情爱是刮骨刀, 聪明人, 不能随便喜欢人。”
老太太没反对他的话, 笑容一如既往, 好像看着一个嘴不对心,迟早会后悔的调皮孩子:“这个怎么样?”
她拿来一束花, 夜无垢倒是认识, 紫色蒲公英, 颜色是好看, 也配他身上的衣服, 但是蒲公英这个东西……
“是不是寓意有些不太好?”
随时飘走,风在哪里, 它就在哪里, 这是嫌别人烦,要赶别人走, 还是预示着二人距离永远相隔天涯, 一辈子都碰不上?
老太太:“有些人注定无法停留, 若是一直等待在原地, 才是永远的失去, 不若去追寻,每一次风中重逢,皆是缘分,往前走,才是机会,飞得越高,越快,飘过的地方越多,越能有更多的邂逅。”
“唔……这倒不错。”
夜无垢拿了那把花,看朝慕云:“如何,好不好看?”
朝慕云颌首:“跟你的衣服很配。”
很少男人穿紫色这么好看,拿一束花,更添浪漫风流,相得益彰。
“喜欢么?”夜无垢弯唇,凑近一步,“喜欢也不送你。”
朝慕云单单看了他一眼,我也没有想要。
“在下朝慕云,大理寺主簿,今日叨扰,是有事想问。”他转向老太太,拱手行了个礼。
老太太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江项禹的事?”
夜无垢:“您知道?”
“外头的事,这里多多少少也能听说,这孩子过得苦……说来话长,两位花厅一坐,饮杯花茶如何?”
老太太邀请,二人便一同转去花厅,落坐饮茶。
说是花茶,其实清雅自然的花香更甚,茶叶较少,或者说根本没有,用的是多嫩叶,或特殊品种的草叶,饮来也有一番风味。
老太太微笑:“我姓白,年纪大了,也长了辈分,这里的人都叫我一声白婆婆,你们想问什么,尽可直说,只是我知道的,可能也不太多。”
朝慕云:“您擅侍弄花草?”
白婆婆点头:“我这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几十年一直在江南各处经营花房,说句不谦虚的话,买卖做的不小,京城是今年才来的,这里有个不放心的小徒弟,又想年纪大了,再不到处走走看看,恐怕以后没机会了。”
朝慕云:“您很早就认识江项禹?”
“也不能算认识,就是在他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见他可怜,无有人关爱,又着实喜欢花草,就同他聊了会儿天,留下联系方式,言道如果有问题,可随时问我。”
花茶热气氤氲过白婆婆眉眼,声音里也有了岁月的味道:“小孩子忘性大,我以为他转头就忘,他却真的给我来了信,许是身边实在没有说话的人,他会跟我说一些心事,问一些花草问题,只不过毕竟是男孩子,多少有些傲气,这些信并不多,这么多年下来,还存不够一小匣子。”
“慢慢的,他管我叫师父,我见他对花草一事有定性体悟,也是真喜欢,便也真心相教,只是隔的远,一直都没怎么见面,也没必要。”
夜无垢:“那您这次是——”
白婆婆:“他知我来了京城,非要接我在这里小住,我也顺便看看他长没长本事,不过也只是看看,空闲时聊一聊,住上一两个月,就准备走的。”
朝慕云:“那您知他年少心事?”
“一些吧。”
“还请白婆婆不要隐瞒。”
“没必要,他是个好孩子,若果真走错了路,心里大抵也知道要接受惩罚,”白婆婆浅浅一叹,“……前路已注定。”
朝慕云:“您可知他喜欢一个姑娘?”
“晋薇吧。”
白婆婆看着远方微风拂出的花浪,声音娓娓:“江项禹小时候并不在京城长大,被扔在老家祖宅,身边只有一个哑仆照顾,晋薇是京城长大的姑娘,少有出门,有一次随母出远门拜会外家,正好是江项禹祖宅在的小城……”
是很温情的往事。
年少的江项禹敏感又沉默,遇到了事都是自行解决,或忍过去,受伤这样的事也是,流些血而已,早晚会好。晋薇明媚温暖,带着阳光的温度,不会因为看到别人受伤就会大惊小怪,可别人拿受伤不当一回事,连药都不擦,她就有些看不惯,当时正是自我认知构建,学着要自己理事拿主意的年纪 ,她脾气也大,按着江项禹包扎擦药。
两个人是在踏春野外见到的,互相连名字都没通,这件事不理也没什么,别人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挑晋薇的眼,更不会有人关注江项禹,这不是什么救命之恩,也非危机下的患难与共,按理没什么好在意的,只是件小事,晋薇本人就没有在意,按着江项禹包扎完,送了药,切切叮嘱小半天后,便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