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了。”
朝慕云阻了他的话。
远处过来一行人,青轴马车,木门雕花,顶盖颜色低调,挂着小小银铃,上书一个‘晋’字,这是晋家家徽,年轻妇人出行不太会选择这么沉的颜色,男人亦不喜欢这么花哨的雕花,遂里面坐的是谁,朝慕云已经有所猜测。
待车停下,里面人下来,果然是俞氏。
见到朝慕云和夜无垢,俞氏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带上亲切微笑,过来打招呼:“好些日子没来亲选花枝了,瞧着今日天气不错,出来走走,不想遇到两位,官府行事,我今日……是不是不太方便?”
“只是过来例行问话,不打扰主家做生意,”朝慕云看了眼后面花房,“这里的花不错,俞夫人常来?”
俞氏闻弦知雅意,官员问话,给了面子,没有调至一边,她便也相当配合:“不忙时,一个月总会来那么两三次。”她浅浅叹了口气,“早年也没那么多时间,而今年纪大了,府里中馈也交给了儿媳,偶尔会觉得太闲,侍弄花草也算是个消遣。”
朝慕云:“我见你女儿晋薇附近有个陪嫁庄子,此处水土气候极适培育花草,她那里品种不少,长得也不错,为何不去那里挑选?”
“也去的,”俞氏笑容微苦,“早年去的多,近些年她同我越来越疏远,我去的便少了,而且她庄子上种的,大多都是她自己喜欢的花,这个花房品种多很多,有些我没见过的,不懂的,也可试着看一看,学一学。”
“你女儿为何同你疏远,你想必心里都清楚?”
夜无垢走到朝慕云身侧,并肩而立:“你对她,当真没一点歉疚?”
俞氏阖了眼:“看来当年之事,你们都知道了。”
朝慕云观察她的表情:“你有歉疚。”
俞氏并未否认:“都是个人命数……上天注定你要吃苦,你能有什么法子?比如我就是寡妇,命里没有男人倚护,就得想方设法自己努力,养大一双儿女,我同谁诉苦,又有什么用?薇儿和我一样命苦,上天要让她遭遇那么多事,同是女人,她艰辛难挨,我怎会不知?可她就转不过轴来,脾气太倔,跟上天对着干,能有什么好处?不若认了命,反倒轻松很多。”
“你觉得她乖乖任你安排,不再抱怨生事,就会幸福?”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俞氏道,“她若早些和江项禹断了,心念断的干干净净,好好和夫君过日子,她夫君不会因为她的冷淡,在外面跟人打架,意外丧了命,她也不会成为寡妇,更不会在后院空灯孤房,一夜夜这么难熬。”
夜无垢挑了眉:“你是不是自己做寡妇久了,就觉得只要夜里有个人陪着,就会好过?”
男女风月,难道不是还有一个理由‘我愿意’?如果不喜欢,不愿意,做那种事跟上刑有什么两样?
俞氏嘴唇翕动:“所以我说……要认命啊。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只要她能想开,她活得一定比现在好,你看看她现在,如同一湖死水,真以为她跟着江项禹离开京城,日子就能过的好?柴米油盐,夫妻消磨,哪个她能扛的住?那江项禹也不是只要她,现在人也有儿子了不是?如若她抛弃所有同他在一起,他纳妾时,她该如何自处?无媒无聘,私奔苟合,日后生的儿女,又怎么抬得起头?邻里相处,流言蜚语,街溜子敲门,儿女婚嫁,往后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事,这些苦楚,她又如何消解?”
“她太年轻,不懂女人日子苦时,能苦成什么样子,我只不过代她做决定,选了一条不那么苦的路,她……多恨恨我,也就不那么苦了。”
春风拂过人的发梢衣角,似在叹息。
朝慕云对这些话未做评价,继续问:“你可知你女儿的公公,对她做过些什么?”
俞氏脸上闪过鄙夷:“不过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老头,癞□□爬脚面,恶心人罢了。”
“你知道他。”
“史明智年轻时就这样,遇到有些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道,尤其嫁了人的妇人,有机会就敢口花花,就仗着你不敢往外说。”俞氏帕子掩唇,眸底淡漠,“女人从小到大,会遭遇多少这种事,你们男人根本无法想象,经着经着,就知道要怎么处理了,总是告状没有用,甚至可能会被反咬一口,说你不检点勾引人,大都忍气吞声更加小心,除非真的受不住,史明智这样的只是恶心而已,如若连这种程度都没有办法自己解决,那以后也不用活着了,这世间,哪有什么好男人。”
朝慕云看着俞氏,这张年轻时必是美人的脸,这样说出的所有的话都真情实感,明显自身经历过,他也知道男人的劣根性,社会心态的偏颇,社会规训的引导,的确有很多姑娘饱受骚扰,比现实报道出来的多得多。
可她最后这句话,却不大对,言语表达和真实情绪不符,有撒谎嫌疑。
“好男人,你也遇到过,只是没有缘分,对不对?”
“大人聪慧。”
俞氏惊讶于朝慕云的敏锐,也大大方方承认了:“的确遇到过一个,不是什么有权有势之人,只是个教书先生,善良温暖,仿佛四月暖阳,做到了所有能做的最好,不负友人,不负事业,纵使辜负了全天下,也不会辜负他的妻子。”
夜无垢:“你丈夫?”
朝慕云却摇了摇头,不像。
“我哪里有那个福气?”俞氏笑了下,敛起眸底落寞,“不过这种人的妻子,也没福气,他啊,早死了。”
但俞氏曾经心仪于他。
朝慕云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她的怀念。
俞氏一把年纪,活得通透,未必系统学习过微表情研究,但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她知道朝慕云看出来了,也给她留了很多颜面,并未刨根追底非逼着她说。
她心中感慨,缓声道:“左不过都是过去的事,赢或输都没什么区别,只是偶尔想起,仍然难掩意难平。”
看着面前站姿如竹的年轻人,眉目间疏淡恍然熟悉,与那人如出一辙……
她视线滑过夜无垢,唇边笑纹加深,别有深意:“有些人的客气啊,并不是用来表达礼貌和修养,而是为了制造距离,我辈身在此山中,总是看不懂呢。”
说完话,她便告了辞:“既然花房并未暂停做生意,我这便去了,官府若有任何问题,尽可派人来询,晋家上下,无不配合。”
目送她身影远去,夜无垢摇着扇子,侧身靠近朝慕云:“如何,可有所得?”
朝慕云微摇了头。
今日一行,的确获得了很多信息,但并没有形成清晰完整的链条,他需要时间思考整理:“你呢,可有看到什么?”
夜无垢:“嗯?什么?”
朝慕云:“船行过的痕迹,或者采摘修剪白菊花的痕迹。”
史明智死在一个月前,痕迹难寻,江元冬算得上新死,不管船行还是大量白菊花,总得留下点痕迹,但是很奇怪,皂吏无有发现,他专门去几个可疑的地方看了看,也没有任何收获。
“我可提供给你新方向,”夜无垢道,“那两艘小白船,我查过了,都是被主人抛弃,老化了用不上的老船,一般这类船,就是穷苦人家,必不会被浪费,哪怕劈了烧柴,也不会飘荡在外头,会扔在外面的,大约都是不差钱的人家,岸上不好处理,随便往河道里一甩,全当无主的,也不会被人骂乱扔垃圾。”
朝慕云便想到了:“这些船随水波飘荡,最后落点,一定会在个风浪较小的凹口。”
“聪明。”
夜无垢不吝夸赞:“离这里最近的避风坳口,我替你看过了,烂船一大堆,无人看管,随便取用,且不会被人发现,但这里有个问题——”
朝慕云立刻明白:“想把船从那里驶出来,凶手本人得会用船。”
夜无垢:“至少得熟悉。水流速度,风向,漩涡,若不是能估量的好,也不会两个死者飘那么远了才被发现。”
朝慕云若有所思。
“我感觉这个案子里的人,都有点怪,”夜无垢看着远去的俞氏背影,皱眉,“看起来好像都在挣扎,都知道没有希望,却又抱有无谓的努力,你说本案与仇恨有关,什么样的仇恨,能把人毁成这样子?”
朝慕云:“或许毁掉人们的,不是仇恨,而是仇恨暴露的人间百态。”
夜无垢:“但你好像并没有深挖的嫌疑人这个方面,也少有直接问。”
“因为问了,别人也不会直言,反而会让凶手更加警惕。”
朝慕云想,这个案子比较特殊的一点是,死者和嫌疑人年纪都很大,是不是应该深挖一些……当年往事?
“噗——”
可能是今日思虑过多,问话时一直集中精力在分析别人表情,有没有撒谎,胸口突然很闷,眼前一黑,他吐了口血。
夜无垢就站在旁边,立刻伸臂捞住了他:“你这身子怎么跟纸糊似的?”
“多谢。”
朝慕云抹去嘴角血迹,缓了缓,感觉还是不行,干脆闭上眼睛,靠在男人身上:“烦请阁下请我回去。”
夜无垢还没说行不行,他就晕了过去。
“……碰瓷啊这是。”
原地站了片刻,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夜无垢沉着脸,环住朝慕云膝弯,抱他离开。
……
一觉黑甜。
朝慕云醒过来时,看到熟悉的被褥屋角,这是自己的房间,再看旁边桌子上,放着那束紫色蒲公英。
边缘稍稍有些被压过的痕迹,但仍然很好看,不过已经不适宜送人,看来是知道送不出去,某些人发了脾气,扔在了他这里。
睡醒感觉还不错,嘴里有残留的略苦的药味,应该是拾芽芽帮忙,喂过他药了。
春日天气越发温暖,对他来说唯一值得慰藉的就是,每天拾芽芽做的饭。
小姑娘手艺着实不错,跟他的相处也越来越融洽,对他有依赖感,建立了特殊的信任,像个想粘人又不太敢的小妹妹。她似乎潜意识里习惯了这种思维,朝慕云感觉稍稍有些违和,就像小姑娘生命里本该有个非常照顾她的人,不像父母长辈,像是哥哥或姐姐。
但问她,她摇头说没有。
想起之前巩直说过的,这小姑娘可能身份特殊的话,他便在闲聊相处时,有意识的引导,发现小姑娘可能缺失了一些记忆,某个时间段的记忆,很可能这段记忆就和他怀疑的关系有关。
不过不能着急。
安全感的建立不容易,破却很容易,他需得徐徐为之,以为小姑娘树立勇气,疗愈心理为先,不能让小姑娘觉得信错了人。
“公子是不是起床了?”
敲门声响起,伴着小姑娘活泼带着些着急的声音:“还得吃药呢,今天可不能赖床!”
朝慕云也没打算赖床,他这个病没办法治,吃了药睡眠正常,起床后也有精神,已然足够。
他没有把小姑娘当婢女,什么都让她做,自己身边的事自己随手就做了,小姑娘对此有些不理解,但也很尊重,但凡他在的时候,一般不会进他的房间,其它的活儿都抢着干。
“快快,水还热着呢。”
拾芽芽麻利地摆上碗筷,倒好洗脸水:“九爷早都吃过了,又按着你吩咐,跑出去忙啦。”
朝慕云洗脸漱口,过来吃饭:“可有新送来的消息卷宗?”
“有的,就在隔间书房,你吃完了我给你拿过来。”
拾芽芽对练字抱有极大的热情,在书房拥有一个小书桌,有不认识的字随时会问朝慕云,但她懂规矩,朝慕云的东西,她从来都不碰,但一定看得严严的,也不让别人碰。
“谢谢。”
“这有什么……”拾芽芽脸红,“是我该谢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的新衣服和珠花……都是你悄悄买的。”
朝慕云夹起一只做成猫猫头的小奶包:“那是谢礼,这些很可爱不是?”
不是他夸,小姑娘的厨艺真的太好,她对食材有种莫名的固执和认真,带着本身一些特有的童趣和活泼,做出的饭菜有一种特殊的温暖感,让人每次吃过,都会觉得脾胃熨贴,满足又有幸福感。
“我,我去洗碗——”
小姑娘害羞,很快转了身跑开。
朝慕云走到自己的书案边,打开新的消息卷宗,快速看一遍后,在纸上写下新的问题,交给下面继续寻找,才重新将这些消息纸一遍一遍,认真翻看。
漕帮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一些往事于他们而言并不难,纸上的字铁画银钩,潇洒风流,这是面具男人送来的。
有关俞氏说起的过往,并不难查,她年轻时心仪过的男人太好找,因为只有一个,名湛书意,人如其名,是个书生。
此人是淮府人,除却科举上京并落榜,其他时间都不在京城,是淮府书院很有名气的教书先生,他很有才华,也很有书生的傲气,因娶妻一事跟家里闹得轰轰烈烈,因他想娶之人,家中不允,但他仍然一意孤行,娶妻之后,夫妻恩爱,但婆媳关系很紧张,每逢有此类矛盾,他大都帮妻子,就算被压以孝字,他也有办法化解,总之就是,你们要吵架可以,冲我来,我什么都接着,有问题随便说,我想办法解决,谁让我是你们儿子呢,可是你们要欺负我媳妇,不行。
这个人在世人眼里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反骨叛逆,全无孝道,说他不配做人先生;有人因他极会教学,育人无数,又才德兼备,非常尊敬,认为他一没有失男儿血性,二没有不孝大逆,着实是不靠谱的家人连累;有人说他失了志气,不过一次科举未中,便失了斗志,难成大器;有人说他通透,人各有志,做一方暖阳恩泽周围,有什么错?
湛书意才华经验世人,相貌俊秀风雅,人品更是堪称君子,任何女子青睐,他都认真回绝,说自己有钟情之人,此生不二,就是命短,死的太早……
他的儿女早已长大成人,因父亲德荫,本身也有能力,不管外出派官,还是在当地经营,都还不错。他的发妻,他钟情一世的穆氏,在他死后,独自抚养儿女,儿孙也孝顺知礼,她算是颐养天年,是有后福的人,但好景不长,过了知天命之年,她的身体就不太好了,已于六年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