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凡所触碰,必留痕迹”,刀刃狠狠划破张云富的肋骨时,肋骨也从刀刃上带走了一些物质。
这些物质被称为微量物证,它们足以证明,真正的凶器,是这把铁制刀,而非现场的陶瓷刀。
许辞将他的经历概括得非常轻描淡写,祁臧对于找刀的过程,也讲得非常简略,丝毫不提他双臂几乎脱臼,回去后端一杯水都疼,更丝毫未提那路有多险,即便做足了防御措施,山崖上下都算是有后备,也是险要重重。
听完祁臧的讲述,许辞就那么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他的眼眶也有些发红。然后他垂下目光,轻声问了一句:“冷吗?”
祁臧没听清,凑近了一些问:“什么?”
许辞重新抬眼看向他:“我说……山崖那边,风大不大,你冷不冷?”
“不冷。都过去了。”祁臧道。
“嗯,都过去了。”许辞想到什么,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可遏制地,御龙山上发生的那一幕又出现了在他的脑海中——
迎着微寒的小雪与山风,许辞推开门,看见伤痕累累的张云富。他用非常沙哑的声音对许辞开口:“原来是你……怪不得,怪不得……”
“你认出我是八年前执行任务的许辞了?你跟外面那个人,从来都是一伙的,对么?怎么,分赃的事情没谈妥,窝里横了?我不愿意被外面那个人逼迫,但是你确实也是害死我所有队友,还妄图将一切嫁祸给我的人……这一刀,或许我还真对你刺得下去。”
说着这话,许辞提起手里那把山樱递给他的陶瓷刀,一步步走进竹屋中,去到张云富身边。
他抬起左手狠狠砸了张云富一拳,但只是看上去如此,拳头落下去的时候,力劲已经全部卸了。
许辞提起张云富的衣领,逼问他:“告诉我,当年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出卖我的,说清楚!”
借这个动作靠近张云富,许辞小声在他耳边说的却是:“先假意和我缠斗,拖延时间。我会找机会带你离开。”
张云富对此一定并不持乐观态度。还有四色花的人在这里,他们手上还又有枪。
他们没办法两个人一起活下去。那么能保下一个也是好的。
何况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了什么,自己是怎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利用,以至于对他的同胞造成过什么伤害。
他自诩这一辈子无愧于心。可偏偏生了个恶魔般的儿子。就算从弥补的角度,他觉得死的也应该是他。
此外,刘副厅那边显然有动作。许辞没准有什么任务在身。那么……如果能利用这件事,帮助他欺骗山樱,也是好的。
大概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张云富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跟许辞说,只是一个用力将许辞扑倒,两人迅速缠斗在一起。
互殴了几拳,就在张云富背对着窗户一跃而起朝许辞扑过去的时候,他从鞋底抽出一把刀,猝不及防将之插进胸口,紧紧擦着肋骨直达心脏。落地时看起来是他抱着许辞一起摔倒在地,其实只是借着许辞的身体掩盖住胸口的伤,好让他有机会再悄悄把那把刀拔|出来。
这一切的发生,也就不过一分钟左右的时间。
张云富刺刀、拔刀、抛掷刀的时候,每次要么背对着窗户,要么借着抱着许辞与他互殴的动作做掩饰。这几个瞬间不过数秒,在视线盲区的影响下,屋外的山樱并没有看清楚。
事情发生的那一瞬,许辞几乎不可置信。
其实在来这御龙山时,许辞仍是对张云富抱有一些疑心。
直到血水从他的胸口涌出来喷了出来,直到他将凶器很快拔|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之抛出窗外……
许辞什么都明白了。
愧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可他不能掉一滴眼泪,甚至不能皱一下眉头。
许辞只能做出一副按着张云富的脖颈,将他的尸体狠狠砸倒在地的假象,趁机将陶瓷刀顺着他身上既有的伤口刺入一部分,使刀上的血迹看上去会像是确实扎了人的样子。
事发的时候,许辞没有任何时间用来内疚、感怀,事后每次回想起这件事,张云富身上的伤痕、自杀时的血痕、以及他拼尽一切只为维护自己的样子,每每都让他百感交集,有时候甚至心绞痛到难以呼吸。
那种感觉,跟他亲眼看到那三个队友在自己面前枪决时是一样的。
许辞在缅甸酗酒,一方面是为了演戏,做出一副意志消沉的样子,让山樱和林景同以为他还真是为情所伤,为祁臧对他发追捕令而感到难过。
可另一方面,许辞是真的觉得痛苦——
是他把一个英雄般的人物怀疑了整整八年,他让自己面目全非,差点走上一条不归路、将自己的前途与未来也给彻底断送,倒头来却是这个被他怀疑了八年的人,用自己的死,为他的未来铺了一条路。
祁臧重新将许辞紧紧拥抱。“不是你的错。敌人狡猾,你中计了,张局也中计了。但幸好山樱已经落网。你们所有人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沉默了许久,许辞开口:“我要感谢很多人,比如你,一直在拉我回来的刘副厅,还有……还有张局。我只是觉得可惜,我没能当面跟他说一句‘谢谢你’,我还……还欠他一句‘抱歉’。
“臧哥,我一度愤世嫉俗,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信任,甚至对警察这个职业产生的怀疑……谢谢你们让我知道,我的信仰从来没有出过错。这条路……其实我走得从来都不孤独。”
·
五日后,无论许辞还是井望云,相关的调查还没有彻底结束,不过两个人都等来取保候审的机会。
其中井望云的麻烦之处,主要在山樱让他“杀白老三”,以及他在连环杀人案参与的深浅程度。虽然一切都是他跟许辞、跟刘副厅商量好的戏,但相关细节,流程上还是要把该查的全部查清楚才行。
祁臧怀疑他是四色花的人的时候,曾加过他的微信,后来特意去见了他一面。为防有四色花的人盯梢,明面上两人并没有谈什么。但通过井望云言语间表现出对许辞的关切,以及他们二人如此相似的事实,祁臧对他真正立场的猜测已八九不离十。
后来,四色花的人全部撤离锦宁市,锦宁警方与缅甸警方合作的行动正式开展,刘洋找到祁臧,两人总算互通了所有消息,祁臧得以与井望云达成合作。
在客扎寺的时候,四色花的两派人马对峙,本不一定真能打起来,是“站在山樱那方”的井望云故意开枪打伤老K那边的一人,这才点燃了战火。如此,警方得以坐收渔翁之利,以较小的代价,摧毁了四色花的核心。
井望云真正获取山樱的信任,主要是因为两件事,第一便是他差点死在许辞手里,且他们二人的DNA确实不同;第二便是他杀了老K的左膀右臂白老三。
白老三一事当然别有玄机,他人没死,已被秘密抓捕。刘副厅另有一场秘密行动要部署,那日正好有一名特情人员装作偷渡人员和他们一起坐船,他按照刘副厅的意思,带了一具死刑犯的尸体过来掉包。
前去接井望云和沈亦寒的人没看出问题,当场将尸体沉了河。沈亦寒也声称亲眼看了白老三被杀、并表示自己这些日子神经衰弱一直睡不好云云。山樱也便没有过多追究。他做这件事,试探井望云是其次,主要目的还是谨防白老三不至于出现在老K面前,在关键时刻保他一命。
这一回,四色花的落败,其实也有些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许辞这次的主要任务本来是去找病毒与解药样本的,恰逢山樱决定对付老K,并早已在暗中将四色花分裂。如此,警方便能趁势将之瓦解。
·
这日,许辞和井望云在市局分别接受了最后一场审问,便可以暂时回家了。
祁臧接上他们二人,朝许辞那间小公寓走去。井望云没地方住。他的本意是先将井望云送过去,他再带着许辞回自己家。
把二人送回去的时候,祁臧从高级酒店订的菜也到了,算是为了二人重获自由而小小庆祝一下。
最近大家都累得够呛,按祁臧的意思,等大家都休息过来,再庆祝一次大的。
房间已被祁臧提前收拾过,是窗明几净的样子,甚至祁臧还买了一些鲜花插进瓶子里,让一切显得更有生活气息一些。
当然,许辞之前在这里装的那些动不动就会让人触电的东西,该拆的也都全部拆了。
三人吃完了饭,祁臧去洗碗,留许辞和井望云并肩坐着聊天。
等他洗碗完回来,擦干净手,给许辞使了个眼色。
许辞:“嗯?”
“嗯什么嗯?”祁臧故作呵斥,上前一步直接拽住他的手,“回家。”
许辞还没说话,餐桌上的井望云抬眸瞥他一眼。“我哥家在这里。”
祁臧:“…………”
暖色灯光下,温馨地、布置着鲜花的餐桌上,许辞一下子迎上了两个人的目光。两个人目光里的含义都十分清晰——“你选谁?”
许辞愣了一下,还没说话,井望云忽然捂住了心脏,冷冷看着他道:“哥,我好像心脏病要犯了。”
祁臧、许辞:“……”
眨了好几下眼睛,许辞起身给祁臧使了个眼色,拉着他去到玄关,然后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回去吧。”
“不是小辞——”祁臧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掌。
自从许辞第二次在床上不告而别后,两人根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
大概是看出了什么来,许辞安抚般拍了一下祁臧的肩。“我跟望云这些年就没有好好沟通过。得把一些东西聊清楚。另外……我生父回来了,要见我们两个。他那边……你先等我把兄弟间问题的解决一下。晚上你等我消息,到时候你来找我?”
祁臧立马抓住重点。“你生父回国了?那我是不是也得见他?”
许辞问他:“按流程是应该见一见?”
“那必须见啊!”祁臧正色。
“哦,也行。”许辞道。
祁臧问他:“那你有没有对他出过柜?”
“没有。到时候直接带着你过去就行。”许辞道。
“你不怕他反对你……”祁臧欲言又止,“此事得从长计议吧?”
许辞疑惑地问:“从长计议什么?我去缅甸的时候也没通知他啊。”
祁臧:“……”
——果然是小辞的脾气。
祁臧还是语重心长地劝了句:“你爸那人呢,年轻时候确实挺荒唐的。但关键时刻,他还算靠谱吧,他找人救治井望云,也在你求助他的时候帮你做了身份,找人推荐信把你送进那边的大学……
“我估计这些年,他心里也不好受的。现在人年纪大了,你悠着点。循序渐进,慢慢来。”
许辞若有所思看祁臧几眼,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还没听见许辞把话说完,祁臧就看见有一人双手插着裤兜,以一副非常嚣张的模样走过来,再一脸不爽地看着自己,眼里的含义大概是——“你怎么还没走?”
“啧。”祁臧小声在许辞耳边道,“你这忽然多了个弟弟……该不会像家长一样管你吧?”
“胡说什么呢。”许辞道,“行了,去吧。”
祁臧有些舍不得。“那你……早点联系我。”
许辞点头:“知道了。”
祁臧总算推开门走出去了,一脚刚迈出去,人又转过了身倚在了门框上。
“怎么?”许辞问。
祁臧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心脏病也要犯了。这个理由能不能留下?”
许辞失笑,祁臧揉了揉他的头。“不开玩笑,我先下去了。”
“好。路上慢点。”许辞朝祁臧挥挥手,目送他离开。
祁臧走后,许辞关上门,转过身,迎上了井望云带着探究的目光。
“怎么了?”许辞抬起下巴问他。
“没什么。突然从那种每天演戏的生活换到现在……有点不适应。”井望云问他,“所以哥,你有时候会不会忍不住还想演一演,就是有点说谎上瘾的那种?”
“有。我经常会有想伪装容貌、甚至完全扮作另一个人格的念头。”许辞坦白承认,坐在沙发上后,很严肃地说,“之后我们都需要去找心理医生评估一下心理状态,一起调整。”
井望云手指了下门外。“那你跟这个警察,之前是演戏,现在也在继续演戏吧?虽然你是骗了他,但你也是为了大局考虑。是他纠缠着你不放,你才不得不配合他的?”
许辞:“……没有。我是真心的。”
井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