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辞与这样的祁臧对视片刻,倒是把目光投向了李正正。“祁警官还没见过朱秀,但你今天是见过的。”
“啊?对。朱秀怎么了?”李正正没想到许辞会突然对自己发问。
许辞再问:“有没有发现她哪里不对?”
在感觉到身边祁臧的目光望过来后,李正正一愣,继而脸都红了。
搞什么呢?
怎么许辞像是警察,我像是被审问的嫌疑人?
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李正正想了想,除了感觉朱秀没休息好、受冲击太大至今脸色苍白外,他还真想不出什么明显的异常。
李正正下意识清了嗓子,还没能说什么,许辞已重新看向祁臧,淡淡笑着道:“看来你们做的工作还不到位。我们每年交很多税养你们,警官们可别让我们失望。”
许辞的语气有些轻描淡写,但话语里藏着明显的嘲弄。
李正正立刻有些恼了,祁臧倒是面无表情。
“开个玩笑。两位别介意。作为公民的我们敢放心挣钱,那是因为有你们在负重前行,其实我非常佩服你们。”
许辞眼里浮现些许揶揄,或许还有几分挑衅。
看着这样的他,一直不动如山的祁臧总算皱眉。
尽管外貌太过相似,但他发现眼前的人已经跟许辞越来越不像了。
许辞给祁臧的印象,基本跟盛夏、少年、柠檬水这样的美好意象相关。他身上学术气息很重,不拿枪的时候完全不像警察,像是学者,又或者实验室里的研究员。
如果说回忆是一个名为美好的滤镜。每次回忆,那层滤镜就会厚一分。
这么多年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过来,重重滤镜里的许辞,就跟眼前人差距更远了。
眼前这个叫谢桥的,说话圆滑、滴水不漏,一副被尔虞我诈的商场浸淫已久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心生戒备。他那略显轻浮的举动与话语,也很难让人心生好感。
祁臧轮廓分明的五官本就显得锋利,在他彻底严肃下来的时候,五官凌厉感就格外明显。
他的口吻也严厉了很多。“事关生死命案,还请谢先生严肃一些。”
抬起眼睑,与祁臧对视片刻,许辞面上的笑意褪去,开口道:“最近都是32度左右的天气,所有人都穿着短袖,可朱秀一直穿着长袖,还戴着丝巾。商场内有空调,怕冷的女生这么做倒也无妨,可她在户外也这样,就比较奇怪了。此外,她在人前习惯性地做一个拉领口、拉衣袖的动作,像是生怕别人发现什么。
“观察到这个异常,我就让一位女同事帮我注意了一下。果然,在更衣室,她找机会看到,朱秀的胳膊、脖颈位置都有很严重的淤紫。我怀疑朱秀遭到了家暴。她没有结婚,那么多半是男朋友造成的。”
祁臧问:“这跟凶案的关联在哪里?”
许辞反问:“你对朱秀这种超市财务的工作性质,了解多少?”
祁臧:“管钱、管账?”
超市的主要收入当然来自销售商品。现在通过扫码支付的人越来越多,现金相对较少。但北水店位于寸土寸金、土豪遍地的老城区市中心,又经常搞充值返现的活动,每日收到的现金数额也就并不少。
通过扫码、刷卡支付等购买商品,资金会进入北水店的电子账户。如果是现金购买,收银员会在每日营业结束,把现金统一存到财务那里,再由财务次日通过银行存入门店账户。
在没存进银行前,现金会存放在保险箱里,钥匙由朱秀管。
解释到这里,许辞再道:“比如,某一天北水店收入一万,可银行卡上的数额只增加了5000。那是因为还有5000现金在保险箱里,又或者在财务人员带着去银行存入的路上。祁警官能理解?”
祁臧点头:“有所了解。体现在会计科目上,好像叫什么‘在途资金’?如果……
“如果朱秀没把那5000存进银行,而是放进了自己的包里,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祁警官果然很快抓到了关键。”
许辞道,“按理说,如果时刻都能核对每个门店的销售收入和银行卡上的流水,就能基本保证不出岔子。这项工作要么需要特意安排员工时刻盯着,要么得靠系统实现。
“不过公司的IT资源、人力资源都有限,目前还没能做到实时对账,我们集团总部对各分公司财务的对账要求,是每半个月一次,并且只核对总额。这就给了朱秀操作空间。
“经过我的调查,朱秀每个月初会把一部分超市收到的现金拿走、挪为己用,等到了对账日,再把钱放回公司填窟窿。她之前还钱一直很及时,也就始终没被发现。这次我来做检查,手工导数据做了核对,这才发现问题。”
话到这里,许辞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给祁臧展示了一张表。“我刚来的时候只查到这个月的异常,以为朱秀工作懈怠,懒得跑银行,后来发现她的不对劲,才做了进一步调查。
“我今天在Excel里写了宏,把半年来北水店每一天销售流水、账目上的资金快速做了个比对,事实就很清楚了。祁警官可以看见——
“之前每个月,朱秀也不过拿走10万,再归还10万。数目还不算大。可这个月,她一下子拿了160万之多。
“此外,这个月之前,她还钱给公司,基本能赶在对账日的四天前。可这个月的对账日,就是后天了。她依然没还钱。我认为她是还不上了。”
抬起左手扶了一下眼镜,许辞看向祁臧。“依你看,什么情况下,会出现这么频繁的、大数目的借钱还钱?”
祁臧道:“被某种搞理财的骗了,又或者她在赌博。”
“我也是这么想的。”许辞淡淡笑着道,“不过,朱秀的操作周期只有半个月,这对理财来说稍微有点太短了。朱秀自己就是学财务的,不太会轻易上这种当。所以我个人倾向于是赌博。
“朱秀吃穿用度都很朴素,对于钱,她似乎没什么野心。这事儿多半是她男朋友搞出来的。”
许辞双手交叠,放在了桌面上,继续道,“马上就是这个月的下一个对账日。我猜测,这次朱秀男朋友赌输了,她无法在对账日归还公司160万。到时候,她挪用公款的事情一定会暴露,等待她的会是刑事处罚。
“她和她男朋友有可能铤而走险,想绑架总经理的女儿刘娜要钱。只不过他们玩脱了,不小心把她杀了。”
李正正听得一愣一愣的。顺着许辞的话想了想,他都觉得朱秀的嫌疑似乎越来越大。
只有朱秀和王玥然住一楼。
其余人都住在二楼或者三楼,又大多醉酒睡得很熟。
那么,只要确保王玥然一个人在昏睡,她和她男朋友就可以在一楼浴室杀人行凶。
李正正瞥一眼面前的许辞,不由又有些背脊发寒。
可哪有这么快就破案的?
他总觉得自己很轻易就被面前的人带走了。
紧蹙着眉,李正正一笔一划做着记录,听见祁臧问:“你下这种结论,得有个前提——你得确定刘娜不是自杀的。
“那么我很好奇,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结论?”
卧槽不愧为老大。
李正正凝神看向许辞,颇有些期待他的回答。
“如果现场的证据足够证明她是自杀……你们最多去她学校,找更了解她的同学和老师询问她的个性和为人处世,应该也就足够让你们写结案报告了,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们。
“你们搞这么大阵仗,只能证明你们倾向于这是一起他杀案。而那晚跟她一起住的我们这群人有很大的嫌疑。
“所以祁警官,不是我确定刘娜是他杀,而是你们用实际行动告诉我的。既然如此,我就把我的怀疑告诉你们,给你们提供一点线索而已。”
祁臧立刻反驳了他:“不对。这起案子可不止一个刘娜案,还有一个死者。刘娜也许是自杀,可那分尸案是谁做的呢?你们依然有嫌疑。所以我们会来问询。”
许辞淡淡地:“哦,那是我陷入逻辑误区了。我以为,刘娜杀人分尸、继而自杀,这两件事密切相关,所以我就一起排除了。是我弄错了。
“但我想我弄错这个,也可以理解,实际上……你一直也问的是刘娜,还没有问分尸案,对么?”
唇枪舌战,你来我往。
李正正在旁瞧着都觉得紧张,后脖颈不由滑下好几滴汗。
盯了许辞半晌,祁臧没继续就刚才那个问题与他纠缠,只又问:“现在就要问分尸案了。如果刘娜不是自杀,在你看来,另外一个死者是怎么回事?”
许辞摇头:“完全不清楚。其实我刚才说的一切,也只是猜测。我不懂破案,只是想到一个可能,提供给你们做参考而已。”
“不要紧。很多凶案的真相都远出于我们的想象。我们其实非常需要天马行空。想得多,总比想得少要好。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
祁臧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而又严肃。
伸出食指轻轻叩了一下桌面,他眯起眼睛,毫不客气地开口:“谢先生你的嫌疑也不小。”
许辞再扶了一下眼镜,笑着问祁臧:“怎么说?”
“全国那么多业务,你都要管,算是日理万机。”
祁臧道,“作为总部领导的你来门店检查,这里的员工顺手邀请你,只是出于礼貌,他们应该不想和你这个领导一起吃烧烤玩游戏,而是只想趁你不在的时候吐槽你这次检查罚了他们多少奖金,又或者要求他们整改了多少本没必要的工作……
“从你之前的笔录表述来看,你并不享受这种团队活动,也认识到自己在场的话,他们玩不痛快,这才早早离场。
“总而言之,其实你完全可以拒绝这种邀请。
“那么我很好奇——”
祁臧的目光如寒霜般冷冽,带着不容人回避的质问,“你到底为什么会参加那个团建?”
闻言,许辞抬了一下眉毛,看向祁臧的眼神则显得非常无辜。“看来我给你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你认为我是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绝对不会参加基层员工团队活动的那种人?”
“你确实不像。”
祁臧五官锋利,板着脸冷眼看人的时候特别凶悍有气势。
许辞瞧在眼里,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误会了,祁警官。如果非说我有目的,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朱秀,看看她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而已。”
“作为内控总监,你发现有人舞弊、挪用公款,你优化你们的管理流程,对该员工做出处分,然后你只要报警就可以了。朱秀为什么挪用公款,是否赌博,家里有没有难处,我不认为这是你会管的事情。”
祁臧给了许辞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笑着道:“你之前自己说过的。集团一万名员工,每一个人的私事你都要管……你哪里管得过来?”
一万名员工,许辞当然管不过来。
但刘力行是大区总经理、也属于高管行列,姜雪则是销售额最高门店的店长,他们二人之间有没有私情、有没有联合舞弊侵占公司财产,许辞其实是该保持关注的。
所以祁臧认为许辞之前的回答是避重就轻、是在找托词。
现在他干脆反过来用他的托词给了许辞一击。
镜片后方,许辞的目光忽得闪烁了一下。
这与他之前表现出的冷静、从容、犀利、间或表露出的一点轻挑完全不同。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静静看了祁臧许久,许辞才开口:“报警送朱秀蹲监狱,不是我的最终目的。我和公司最关心的,还是被她拿走的160万能不能要回来。所以我会试图接近朱秀,追查那笔钱的去向,祁警官确实误会了。”
许辞站了起来,“我已知无不言,告辞。”
祁臧也霍然站起身,这回直接把自己的手机怼到了许辞眼前。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那幅充满暗黑色彩的画。
“这幅画,真不认得?”祁臧问他。
“不认识。画画的人也姓谢?倒是巧了。”
许辞摇头,嘴角扬起一个笑意,“‘一起死去’什么的……挺非主流的神经病发言。我实在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走了。”
祁臧眉眼冷峻。“你有嫌疑。这几日留在锦宁市,电话也保持畅通,我会随时找你。”
“没问题。”迎着祁臧的目光,许辞拿出一个本子,撕下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再递给祁臧。“这是我的私人号。随时给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