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便知是在打那些果子的主意。
无心抚须,冷眼笑道:“荒野的果树,若能吃,早被这北齐的流民分而食之,又如何能活这么多年。”
说到“北齐的流民”,无心颇有深意地瞥了眼谢十二。
其中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谢十二默然,直视无心。两人四目相对,却久久未语。
无心所示,不过是在讽刺他们谢家为一己私利,枉顾天下,枉顾这北齐民众。
可于谢十二而言,这天下,这北齐虽重,但家人才是他心上排位第一的存在。
其实,若不是怕得罪无心,谢十二还真想问对方一句:若吴忧同谢闵互换,当年被南蛮暗害的是他的长兄,那今日之无心是否还能这般——站着说话不腰疼。
忧国忧民,心怀天下,能有这般美德,谢十二自然是敬佩的。
但——说到底,针没扎在自己身上,痛的永远都是别人。
无心无法理解谢家之怨,谢家也未真正懂得吴优之死对他造成的伤痛。
感同身受,说说而已,谁又能真正做到。
虽知自己有求于人,但触及原则性的问题,谢十二依然寸步不让,目光坚定。
“哎——”
无心见此,无奈一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你家侄儿倒是机灵,可惜,他就算想到用柿子为食,可这树结的果本就十分难吃,如今更未到时候,半生不熟的,又能做什么?”
闻言,谢十二微微皱眉,却是不解:“三郎怎么不在厨房做膳,反而跑去看这柿子树?”
“呵,做膳?”无心冷笑道:“那也要他做得出来。”
不过一席午膳,以自家侄儿之能,谢十二并不觉有何难处。
除非这考验另有乾坤。
想到此处,谢十二和谢年华相视一眼,复又看向无心。
鹤发老翁,抚须安坐,老神在在,犹然便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碍眼之极,偏又无可奈何。
擅谋如谢十二,火爆如谢年华,这会儿也只能憋屈地移了视线,装乖做鹌鹑。
而就在这时,院中的谢云曦却突然有了动作。
只见少年一跨步,一伸手,一抬腿,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攀坐于高树粗枝间,悬空晃腿,好不潇洒。
无心不是没见过人爬树,但在他固有的印象中,世家子弟多自持,特别是这谢氏一族,其名下子弟向来以“龟毛”著称。
如琅琊谢家上一任家主,谢云曦之祖父——谢老爷子。
无心记得自己年少时曾参加过一次登山游春会,真巧,谢老爷子那会儿也在,不过那时的谢老爷子还是位翩翩少年郎。
时隔多年,无心对往昔之忆早已模糊,可却依然记得少年时期,那位谢老爷子的“龟毛”。
三步一洗漱,五步一换装,七步燃熏香。
人家登山少不得汗流浃背,脚有淤泥,可那谢家老爷子走到最后却依然是白衣飘飘,一尘不染。
这些年,虽听闻谢老爷子“放荡”许多,但谢氏后辈们却是后浪推前浪。
譬如有匪君子——谢朗,传言这人每日必沐浴焚香,以牛乳鸡蛋芝麻蔬果等做糊敷面,以养肌肤。若出行,则必备百千随从,脚不沾尘,手不触物。
要换其他人传出这等夸张的谣言,无心定是不信的,但若换成姓谢的,那再夸张的说法他都觉应该。
“龟毛”的长辈,养出“龟毛”的小辈,瞧这逻辑,多自洽,多严谨。
若是哪天谢家传出个不讲究的人,那才是谣言有误,莫要信……吧!?
无心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可那树上的少年不仅依旧,还颇为大胆的直起身,立于粗枝上,伸手抓虫。
——等等,抓啥?
蝉,蝉科昆虫,简称虫。
谢家子弟,那是连衣角染尘都无法忍受,恨不得脚不落地,永不落俗的存在。
上树抓虫什么的,谁做都不稀奇,就姓谢的做——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无心僵硬着脖颈,侧目看向窗外高挂的日头。
日高悬,自东来。
——难道是昨日通宵未眠,累出了幻觉?
这厢,无心正思考着要不要拧一下自己大腿,那厢,谢云曦却已收获五六只秋蝉,并以衣兜包裹着,揣在腰间。
无心:“……”看来是真累出幻觉了。
然而,谢云曦抓完这树上本就不多的那几只蝉虫后,却并未从树上下来。
只见少年悬着腿,攀着树,向着树下赶来的郝平凡朗声道:“平凡兄,劳你接个果可好。”
刚站定还没缓过起的郝平凡只仰着脑袋,一脸“哈?”。
谢云曦却抬头向着偏厅处,扯嗓门嚷嚷:“无心大师,借您徒弟在树下接个果不算违规吧?”
接果?柿子!
——这小子还真想用柿子做膳,呵!
无心以为谢云曦这会儿已乱了阵脚,不然好好的爬树摘果就算了,怎么连虫子都抓。
“看来是真糊涂了,不过,别的不说,你们谢家这兄弟情倒是挺深厚,竟连礼节形象都能放下,确实不容易啊。”
谢十二虽从未见过,但也听过谢云曦不少的“荒唐事”。
“咳咳,三郎不易啊,真是难为他了。”心虚之极,故又强调,“其实我家三郎一直都很重仪态的,此次这般,实属无奈。”
——呵呵。
谢年华嘴角微抽,心下吐槽。
然,嘴上却故作伤感:“哎,先生,晚辈知您曾有誓言,不好出手违诺,可血荒之毒,如今只有您可解。看在我弟弟这般诚心,宁可不要仪态,不要声名的份上,求您救救我家兄长吧。”
又道:“我谢家子弟向来把仪态,名声看得比命还重啊,三郎他……我和弦哥他……”
语未尽,却哽咽。
当真卖得一手好惨。
不过,无心这半百岁数,什么人没见过,哪里看不出谢年华的那些道行。
但一个“弟弟”,一声“兄长”,却让无心回忆起和吴忧的种种过往。
同样是兄弟情深,同样是血荒之毒,此间滋味、煎熬,怎一个心急如焚四字可道尽,言明。
“哎——”无心心中感慨,起身步至门关处。
隔着数米之遥,他仰首看向树上的少年。
两人四目相对,无心似从少年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眸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罢了,罢了。”无心终是心软,不欲再添刁难,但嘴上却硬道:“接个果而已,老朽像是那般小心眼,不讲道理的人嘛。”
摆了摆手,他亦吩咐了树下呆立的郝平凡:“你便帮着接个果,没得叫人说为师小气,故意刁难人。”
“哈?哦。”郝平凡应和着,又挠了挠头,一脸憨实道:“可先生,您不是本来就是小心眼,故意刁难人的吗?”
一如既往的耿直,坑师。
无心:“……”想毒死徒弟的第N+1次。
谢云曦,谢十二和谢年华:“……”有徒如此,夫复何求。
第110章
师傅难为, 徒弟易坑。有些事说多了都是泪,有些人看多了易折寿。
为了多活些年头, 无心干脆眼不见为净, 直接甩袖入厅。
待他重新入席,谢云曦那厢已麻利地摘起青柿,往树下抛去。
柿树下, 郝平凡兜着宽大的衣角, 很是默契地用衣做网接住柿子,嘴里还嚷嚷着:“啊呀, 贤弟, 那儿还有颗大的, 您快去摘了往我这儿扔……”
待那柿子入怀, 他更是乐呵傻笑道:“好身手, 这一扔那是一个准, 在下佩服佩服!”
谢云曦笑意冉冉,“过奖过奖,郝兄这身手也是极好, 脚下如风, 手稳如松, 来, 兄弟, 再接我一个大柿子。”
从客气的“云曦君”到亲切的“贤弟”。从礼节性的“平凡兄”到熟络的“郝兄”——男人的友谊也许就是几颗柿子抛接的那几个来回。
这柿树下是贤弟郝兄叫得亲热, 那厅内却有人听得牙痒、心肺疼。
——是老夫脸色摆得不够明显, 还是袖子甩得不够大?这混账徒弟,到底谁教出来的。
——艾玛,好气!
无心气极, 自然瞧身边的人愈发不顺眼。
他瞪着眼, 吹着胡子,没好气道:“别以为爬个树,会摘个果就能做出一席午膳,也别以为老朽会心慈手软,给尔等放水。”
说着,还颇为不屑地冷哼,“哼,就算你家谢三郎能放下礼节,不顾体统,可终究还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文弱书生,老朽就不信他还能亲手提斧砍柴。”
想到等会儿谢云曦忙活半晌,结果却发现生不起灶火,寻不到可用的木柴——那挫败,那无助,光只是想想,便叫人心下暗爽。
毕竟,他自个倒了面子,自然见不得他人有好果子吃——人之劣性,古来有之。
哪怕是堂堂一代名垂千古的神医也不能免俗。
可惜,面对如此这般□□的轻蔑,谢十二和谢年华却只对视一眼,随即低头端碗,淡定抿茶。
瞧着两人动作,当真像是说好的一般,整齐划一,默契十足。
“哈,这水味道当真不错。”谢年华品着碗中半点滋味都没有的热白水,楞是把一个缺了角的破碗,端出了名贵茶器的既视感。
另一侧,谢十二则吧唧吧唧嘴,煞有其事地说道:“年华啊,这你就不懂了吧,此茶乃返璞归真,简而清,清而纯,当真天下少有,吾等今日得幸饮之,亦要多谢先生。”
谢年华心领神会,亦随谢十二起身作揖,“多谢先生。”
两人这一唱一和,神情自然,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